第七章 系列讲座按计划进行的同时,一个大型论坛又开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近50位 专家、学者云集呼和浩特,共同探讨中国西部电影与文学的问题。金河仍然是会议 的组织者。这次学乖了,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把会办好,一定要让孟校长满意。 其实,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孟校长满意了,与会者自然也就满意了。会议安排得 很紧凑:开幕式上,孟校长关于E 大及E 大学科建设的讲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反响很强烈;发言和讨论,有比较有借鉴,有融通有交锋,达到了高峰论坛应有的 效果;闭幕式上对西部电影和文学的展望,把两天的会推向高潮。不过,会议有一 个小插曲:北京来的一位中年教授发言时拿错了讲话稿,讲的竟是《股票对国民经 济的影响》。台下的人全傻了,先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然后向台上看;教授好 像是被台下的鸦雀无声感染了,越讲越来劲儿,唾沫星子都飞到了台下。金河坐不 住了,两次写条给主持会议的孟校长让他想办法制止,孟校长连看都不看就放在桌 上了。金河几次想自己上台,都被柳琴声摁大腿给摁在座位上了。教授一讲完,孟 校长带头鼓掌,于是,长时间的掌声快把会场撑破了。奇怪的是,散会后金河没听 到与会者对此有任何议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高高兴兴地去四子王旗草 原看“神五”落地时留下的那个坑了,去大青山滑雪了,去包头的文化广场喂鹿了, 去武川打兔子了。事后,金河让北京的同学了解了发言教授的情况,原来教授的专 业是文艺学,业余时间研究股票,据说,还经常给领导们讲课,因此股票就成他的 看家专业了。这样看来,拿错讲稿也就不足为奇了。 专家库里的一些资格老的艺术学通讯评议委员以讲座的方式已被陆续请来,另 外一些评委在本次论坛上基本“一网打尽”了,除此之外,本次论坛还请了3 位特 殊的嘉宾——从银川大学来的3 位客人。周七天的调动搁浅了。孟校长曾派一位副 校长专程去拜访过银川大学的路校长,路校长是个女的,办事很干脆,说半个月给 答复,可4 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动静。每次打电话,都非常热乎,一转身,就甩过 来冷屁股。孟校长急了,通过教育厅的朋友向路校长发出了双重邀请:邀请她参加 论坛并为E 大新落成的媒介实验楼剪彩。路校长还真带一个副校长和中文系的一个 教授来了。会也开了,彩也剪了,玩也玩了,路校长被孟校长请进了呼和浩特最好 的饭店。她四十五六岁,那张几乎没有皱纹的脸,让在座的所有男人都能看到她往 昔的风韵。她说话声音有一丝清脆、一丝甜润,仿佛山泉从落满石子的河床上流过。 金河叫过服务员,让她关掉房间的音乐。银川大学的副校长问:“为什么?”金河 说:“也许你司空见惯了。听路校长说话,还用配乐吗?”路校长听了很高兴,其 他人也很高兴,于是就把音乐关了。路校长说话不但形式美,内容也美,时时闪烁 着思想的光芒。比如,银川大学的副校长对金河说:“金老师,这次论坛,你最辛 苦,把眼睛都熬红了。”李冰河说:“金老师有个习惯,一累就失眠。”路校长说 :“男人失眠从来都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女人。”白副校长说:“也是,俗话说, 做梦娶媳妇。那睡不着觉自然就是想女人了。”路校长微笑着说:“男人的失眠症 从3000年前就开始了,《诗经·关雎》里说,‘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为什么‘ 辗转’?因为‘窈窕淑女’。”在座的E 大人都是中文出身,对于《诗经》开篇之 诗哪个都烂熟于心,看到相思这一层没有问题,但由情感分析上升到精神分析就未 必人人能做得到,这一点,金河从他们的眼神里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金河说:“失 眠本来是一种十分痛苦但不要命的病,让路校长一说,竟然有诗意了。”孟校长正 在为白副校长的解释羞愧呢,金河这么一说,他马上找到台阶下了,说:“那咱们 就为男人的失眠症喝杯酒吧。”大家纷纷响应,一连喝了两杯,E 大的人竟然有人 喝了3 杯。陪客的人是孟校长亲点的,有能喝酒的、能白话的、能唱的。孟校长就 叫了柳琴声一个女的,是想把饭吃得热闹点,是想酒中作乱,把周七天的事摆子。 可路校长已经有言在先,她滴酒不沾,她的酒由她的副校长和教授代。副校长是个 高个,教授是个矮个儿,一高一矮往路校长边上一坐,酷似两个保镖。二人喝酒时 都轻轻一抿,杯离嘴时都稍稍一斜,又像示威又像放杯。没有一丝声响,杯子全空 了,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更主要的是,路校长完全控制了局面,孟校长也不好把气 氛弄得你死我活了。所以,酒喝得异常斯文,斯文得有点虚伪,E 大的人生怕自己 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生怕自己给路校长留下没有教养的印象。为了掩饰这种尴尬, 就主动找酒喝,于是,在一片互致敬意中,大家稀里哗啦地喝开了,不到半个小时, 每人就下去十五六杯,E 大的人已经有人舌头根子发硬,脸红脖子粗了。孟校长暗 暗叫苦,心想再这样喝下去,自己的人就开始有人“蹿稀”了,得说正事了。没等 他张口,路校长说话了:“孟校长,我知道您请我来的目的,咱们说正事吧。我同 意放周七天。”孟校长说:“什么条件?”酒店对面的不远处矗立着E 大的媒介实 验楼,路校长指着实验楼说:“孟校长,我考察过一些省电视台和报社,跟他们相 比,E 大的媒介实验楼的功能一点不差。”白副校长说:“那是,投资了一个多亿 呢!”路校长说:“还是有钱。我们3 年前建了一个3 层的人文实验中心,到现在 还没投入使用,设备到现在还在仓库里堆着呢。”白副校长问:“为什么?”路校 长说:“没钱装修。”孟校长说:“得多少钱?”路校长说:“简单弄一下,也得 100 万元。”孟校长说:“100 万!你不觉得要得太多了?”路校长说:“据我所 知,周七天已经作为你们的学科带头人上报国务院学位办了,一个学科带头人怎么 还不值100 万?”孟校长说:“路校长,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金河对银川大 学的副校长说:“是啊,这酒喝得没意思,咱们划两拳吧。”服务生上前低声对金 河说:“金教授,我们这儿不允许划拳。”金河说:“也是,划拳太粗鲁了,我们 砸杠子吧。”银川大学的副校长听出了金河话中有话,就说:“金老师,话不要说 得那么难听嘛”林若地也在座。自从上次从孟校长的“小黑屋”出来回家后,他一 个多月没下楼,每天站在阳台上发呆。李冰河去孟校长那儿汇报说:“林老师总觉 得他长翅膀了,老想飞。”孟校长说:“有能耐他就上天!”李冰河也不好再说什 么了。这两天,申博的形势越来越好,孟校长就想起了林若地,心说,他毕竟是老 教授,面皮上总得过得去,于是,今天的酒宴就把他叫来了。 林若地一开始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夹着尾巴,少喝酒多吃菜,可喝着喝着就有些 潮了,在那儿一直蠢蠢欲动想发言,这次总算是逮着机会了:“咱们猜谜语吧。大 家都是知识分子,这个又有趣又好玩。”也许想不出知识分子跟谜语有什么关系, 大家就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什么。在这个时候,猜猜谜语,活跃活跃气氛,也没 什么坏处。银川大学的教授说:“我跟你猜,什么规则?”林若地说:“一人一个, 谁猜不出来谁喝一杯。你是客人你先来。”银川大学的教授说:“地图上下,打一 东西。”有人还在思索,林若地张口就来了:“不是东西。”银川大学的教授说: “哟,还行,你来。”林若地说:“寡妇睡觉,打一官场现象。”银川大学的教授 想了半天,最后只好摇了摇头。李冰河说:“这还不简单,上面没人呀。”银川大 学的教授只好喝了一杯酒。白副校长说:“这下看出智商来了。”路校长使劲儿皱 了皱眉头。银川大学的教授说:“三坏,打三个社会现象。”林若地说:“腐败坏 了政府,‘小蜜’坏了家庭,三轮坏了交通。”银川大学的副校长问:“‘一坏’ 和‘二坏’好解释,那‘三坏’呢?”林若地说:“呼和浩特的城市交通跟银川差 不多,三蹦子特别多,三蹦子不会拐弯,所以啥车都怕它。”银川大学的副校长说 :“这个有点意思。”银川大学的教授对林若地说:“该你了。”林若地说:“我 这次要彻底难倒你。腿长,打一物。”银川大学的教授说:“个儿高。”林若地说 :“不对。”银川大学的教授说:“脚大。”林若地说:“什么呀。”银川大学的 教授说:“你提示具体点,打一物,物多了。”林若地说:“食品。这次等于告诉 你了。”银川大学的教授吭哧憋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白副校长说:“忒笨了, 蛋糕(高)呀。”李冰河一拍桌子,说:“真绝。”路校长像吃饭吃了苍蝇,一脸 的腻歪。孟校长瞅了李冰河一眼,李冰河不敢咋呼了。银川大学的副校长说:“孟 校长,贵校可真是精英荟萃、大师云集呀,像这样一流的大学如果拿不下博士点, 那真是天理难容啊!”银川大学的教授想笑,瞧见E 大的人都非常难堪,就使劲地 憋着,肚子却一鼓一鼓的,那样子又让银川大学的副校长想笑,酒桌上的气氛再一 次陷入僵局。孟校长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说着起身走了。紧跟着,金河 也起身去了。 两人先后到了卫生间,孟校长边解裤子边对金河说:“白校长真他妈败兴。” 金河说:“孟校长,你说怎么办?”孟校长说:“我原打算给他们20万,这下不行 了,给60万吧,不然,E 大就真臭了。”金河说:“这也算是天下奇闻了,白校长 和林若地一个谜语值他妈60万!” 两人回到酒桌。孟校长叫服务员把酒都满上,然后站起来说:“路校长,我刚 才跟我们书记通了个电话,商量了一下,为了感谢银川大学对E 大的支持,我们给 60万,不再多也不再少。你看行吗?”路校长说:“好,还是孟校长爽快,这酒我 喝了。” 散会的头一天正好是12月24日。晚上,会议安排与会者过圣诞节。因为参加的 人不多,会务组就定了餐厅一角的两张桌子,摆了圣诞树,点了蜡烛,要了点心, 大家边吃边聊。有人要喝酒,金河就让服务员上了一瓶茅台。一个老外领个中国女 学生在他们斜对面喝茶,金河端着酒杯。指着那二人说:“我们也过一个中西结合 的圣诞节。”就在金河出去接个电话的工夫,古树林不请自来了,E 大的人给他让 了座,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座了,然后说:“你们这是过圣诞呢?”人们不知道 他什么意思,都没吭声。古树林说:“西方的圣诞跟我们中国人每天的饭局不一样, 它一般以家庭为单位来过。每当圣诞来临,在牧师的主持下,一家人围坐在挂着玻 璃矮人和天使的圣诞树旁,看小矮人敲铁砧,听天使喃喃低语——和平和平,大家 一起唱《哦,枞树》,然后一起吃小甜饼,吃罢再唱《安静的夜晚》。可你们现在 在干什么?在吃肉,在喝酒!还没弄明白圣诞是咋回事,就在这儿过上了!”有人 开始反抗了:“他是干什么的!”会务组的人说:“古老师,你玩笑开过头了。” 古树林指了指斜对面的老外,说:“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吗?这是穿西服系领带打赤 脚。你们也不怕人家美国人笑掉大牙!”大家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都不干了, 纷纷站起来要走,就在这时,金河回来了。他一边安抚大家一边拉古树林走。古树 林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白布条,扎到头上,大叫:“电影论坛念股票论文,一个‘ 蛋糕’花了60万!你们就这样办学,就这样搞学科建设!金河啊金河,你们这是自 毁长城呀!还我‘蛋糕’,还我长城!”老外站起来向金河这边儿看,金河捂着古 树林的嘴,把他拖到餐厅外。人们隐约地听到古树林用英文唱道:冬天的树林覆盖 着白雪…… 金河回到桌上,对大家说:“对不起。刚才那个人脑子有毛病,已经五六年了, 一犯病,就往会场跑,抢了话筒就胡说八道。对不起,咱们继续。”有人说:“病 得这么厉害,家里人也不看着点。” “那个人怎么啦?”老外来到金河身边用英文问。 “精神分裂症。”金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英文说。 “精神分裂的病人也有权过圣诞。” “他病得太厉害了,送医院了。” “二战期间,有一位德国老人,患了精神错乱病,只有在圣诞节才平静些。家 里人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天天给她过圣诞,直到她离开人世。” “我知道这个故事,这是海因里希·伯尔的一篇小说。” “在美国,精神病院也一样过圣诞。” “谢谢,我这就去医院给他过。” 金河借机离开餐厅。已经有人把餐厅的事汇报给孟校长了,金河到他房间的时 候,他正在沙发后面翻腾遥控器呢。金河问:“您找什么呢?”孟校长说:“我找 窟窿。”金河问:“窟窿?”孟校长说:“我找窟窿钻进去!”金河说:“古树林 的事,我已经妥善处理了。”孟校长说:“我知道。不过还是补救一下保险。”金 河问:“怎么补救?”孟校长说:“每位通讯评议委员除了送一副玛瑙围棋外再加 一个5000元的信封!”金河说:“他们都在专家库里,我们不知道今年抽到谁。” 孟校长咬了咬牙,说:“来的30多位都送,你去会务组安排一下。一会儿,我一个 一个房间地跑。”金河刚要走,孟校长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孟校长给金河递 了一根烟,并且点上,然后说:“你说过我‘大炼钢铁’。”金河说:“说过。可 我现在理解你了。”孟校长沉默了半天,然后咬了咬嘴唇,说:“没什把钱放回去, 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数起来。他特别喜欢听刷刷刷的数钱声。通常,人们习惯上说” 一元钱“,他不,他说”一块钱“,并且固执地认为”块“比”元“有节奏感,” 块“的发音与”刷刷刷“声在艺术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轻轻地数着,就像平时读 书读累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用手轻轻地翻书一样,又听到了风吹小草的声音,听 着听着,眼睛潮湿了,任凭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你干啥呢,大半夜地不睡觉。”她的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我睡不着,看会儿书。”他说。 过了两天,他给李冰河打了个电话,原则上同意他改论文题目,但必要的程序 还是要有的:N 大要再组织一次开题报告会。当天晚上,在校园散步时,金河碰见 了孟校长,孟校长问起了此事,金河解释说,这只是常规的改题,因为上次李冰河 就没过关。孟校长笑了笑,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