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在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燕子也飞回来了,可是表妹阿莲却又发病了。我必 须去探视表妹,这是爹妈交给我的任务。爹爹在家里说:“阿莲是铁了心不想让她 自己的病好呢,我们可要死死地将她往这边拉啊。” 爹爹喜欢说“这边”“那边”的,“那边”指阴间,“这边”是阳世。 表妹很早就参加工作,从父母家里搬离了。她同家人关系不好。自从三年前病 倒之后,她的存在在我们家里就变得重要了。爹妈总是唠叨她的事,说既然她的家 人不管她,我们就有义务照顾她。她在一个机关工作,虽然病倒了,那里还是给她 发工资。她住的地方不怎么好,是一大片群楼的地下室。大概因为房租贵,她工资 又低,只租得起这种地方吧。她的病非常奇怪,上医院检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她 在上班时倒在办公桌下面失去了知觉,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后来医生让她回家, 说要继续观察。表妹自己说她“难受得要死”。连续晕倒好几次之后她就不能工作 了,只能躺在家里。她的独立性很强,虽然病重,她还是坚持到商店买吃的,买回 来做了吃,每次发病时都这样。我穿过那些乱糟糟的大杂院和群楼,来到她的阴暗 的地下室。 “阿莲,你看上去好多了。” “忆莲表姐,这里这么黑,你真的看得清吗?” 我脸红了,但她并不是嘲笑我,她的声音显得忧虑重重的,她为什么而忧虑呢? 阿莲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大半埋在地下,有三分 之一伸出地面,屋里那一点点自然光就从那三分之一流进来。她转过身,将椅子拖 出来让我坐。为了节约用电,她平时是不点灯的。我坐下后,看见她的身子晃了晃, 就倒下了。我连忙开了灯,蹲在她身旁轻轻摇晃她,唤她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就醒 来了,要喝水。 “我难受得要死。” 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 “你看看我的脸。”她又说。 我用—个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按,吓坏了——我感到我是按在一只氢气球上 面。 “我还有吗?”她的声音发抖。 “什么?” “我问我还剩点什么。啊,你不懂。”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然后,她慢慢地坐起来了。她叉开手指梳她的头发,梳 着梳着,那头发就散落在她的手上,再梳下去,脑袋上的头发就更稀少了。她站起 身去吃药时,我低头看地下,心里嘀咕,那些头发到哪里去了呢? “阿莲啊,同我到外面散散步吧,不然头发要掉光了。” “我最远只能走到街对面的市场,在外面不能超过15分钟,我可不愿意倒在外 头。” “也许到了外面就不会发作了呢?” “啊,你不懂。我愿意发病,否则的话,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了,她的脑子乱了吗?不,她的脑子很清醒,她拿着一本 日历书凑到灯光下读呢。她问我去不去扫墓,我想起明天是清明节。 “人死了就死了吧,扫什么墓呢?”我随口说道。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发作好像过去了。她脱下脏衣服,半躺在床上,用她 一贯那种捉摸不定的口气谈起一件事。她的机关里的处长昨天到这里来看望了她。 处长是一个老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丈夫,是那种内心寂寞的类型。 “她就坐在那里说话,”阿莲指了指窗前,“她一发声啊,空气里头就有血光。 忆莲表姐,你说说看,她干吗来?不不,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我在上班的时候,她 就坐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我为什么一次次晕倒呢?就是因为她在隔壁弄出了一种可 怕的声音啊。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我没法形容。” 她的脸变得像一个面具,声音一下子呆板了:“你一来,我难受得要死。我本 来——不,我身体里头并没有问题。你听,你听到了吗?不是一只,是五只,不是 五只,是七只!” 她指着窗口之上的地面,她的指头抖动着。与其说她恐惧,不如说她亢奋,因 为那张略为浮肿的脸突然红了。 我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无非是过路人经过的脚步声。她是说七只脚吗?不, 我只听到两只脚发出的声音,而且那人已走远了。我的神情也恍惚起来,于恍惚中, 我看见阿莲的头发仍然在她的脑袋上,既浓密又乌黑发亮。她正用一把缺了齿的木 梳梳头呢。 “阿莲阿莲,为什么我一到你这里,有些事就完全改变了呢?我在家里想象着 你的病容,我觉得你是那么的孤单。可是一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羞愧了。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我看见你有生活的目标,而我没有。你就像某个人说的那样:耳听八方, 心明眼亮。”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我去开门,门却打不开;我用力推,觉得好像是有人从 外头将门闩起来了。阿莲没有朝我这边看,她垂着头好像睡着了—样。 “阿莲,我出不去了。” 她发出一声轻笑,抬起头来,说:“忆莲表姐,你真性急。你不是刚刚才来吗?” 我退回来,重又坐到那把椅子上。阿莲关掉了灯,屋里头一片昏沉,我的身体 似乎在空气里浮动。我想告诉阿莲我的家人对她的担忧,我动了动嘴唇,突然一阵 恐惧袭来,令我开不了口。这种恐惧同她房间里的氛围无关,是从我自己内部生出 来的,并且完完全全是对自己的恐惧。我无端地觉得只要我的喉咙发声,只要我做 —个手势,就会有最最可怕的事发生——我必须稳住自己,完全不弄出一丁点声音 来。阿莲的脑袋又垂到了胸前,似乎在打瞌睡,我注意到她的坐姿一点都谈不上舒 适,她为什么不躺下去呢? 我在房里又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个穿着古板的半老女人打开房门走进来, 我才得以离开。那个女人就是阿莲所说的处长。我发现阿莲和处长就像一对母女那 样亲密,她们两人都在侧着脑袋倾听什么,似乎她们很清楚那声源所在的方向。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去阿莲那里,因为我所在的公司派我出差,我天南地北地跑, 一个省又一个省地跑,弄得灰头土脑的,脑子里涌动着白蚁—般的人群。当我坐在 飞机的机舱里闭目养神时,阿莲的影像也曾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秃头的白化病 人,手指头上连指甲都没有。我自嘲地想,真是杞人忧天,实际上,阿莲才是掌握 自己命运的人呢。在我们的乱哄哄的城市的地下室里,她正实现那种自由的梦想。 我想到这里时,转眼一看,坐在身旁的老翁正用他那巨大的灰眼睛瞪着我,我不由 得打了一个寒噤,脸都白了。我惧怕些什么事呢?我越想躲着他的眼光,他越盯我 盯得紧。 “我倒是很想结束这种心神涣散的生活呢。”我冒失地对老头说。 “那你就天天坐飞机吧。”他的口气里头充满了嘲弄。 老翁转过脸去弄他那只手表,手表戴在他的右手上,我居然听得到指针移动发 出的金属声——这只表实在大得不像话。他将右手举到眼前时,我看见表壳底下有 一只细小的蟑螂在来回奔跑,这景象令我产生眩晕的感觉,我连忙垂下头闭上眼, 做出打瞌睡的样子。 到我终于回到家里时,爹爹告诉我说,阿莲的那个机关已经停止了对她的工资 的发放,医疗费也没有着落了。他认为阿莲应该去上班,即使是晕倒也应该晕在办 公室里头。他还说,既然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病来,那不就等于没病吗?也许只是体 质弱罢了,天天去上班对身体有好处。爹爹说这些话时,一边脸显出一丝残忍的笑 意,我看了有点吃惊。 傍晚时我又到了阿莲家。阿莲居然不在家。我在门口等了好久她才回来,她是 同那处长一道回来的。老女人一看见我就掉转身走掉了。 “啊,你来了,你是来借钱给我的吗?我两天没有吃一顿好饭了。”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阿莲说她的电已经被人断了,她反正是一个人,倒也习惯 了摸黑,有时候,在黑地里感觉反而更好。她似乎闲不住,在屋里西窸窸萃萃牢地 摸来摸去,像是在翻东西,又像是在干什么手工活,我一问她,她又说什么都没干。 “杨处长和我有一刊、小的计划,刚才我和她是去熟悉情况去了。你带钱来了 吗?”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在黑暗中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塞到自己衣袋里。 我觉得她的动作里有种厚颜无耻的味道,她居然变成这样了。 “你借钱给我,我就让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她油腔滑调地说。“阿莲,你这 是怎么啦?”“忆莲表姐,我缺钱呢。”“你们有个什么样的计划呢?”“啊?没 有。那是我说着好玩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计划什么呢?连这个地下室都快住 不成了嘛。杨处长也一样,别看她是个处长,她的日子可难过呢。” “她的日子难过?” “是啊。她在机关里有血债,她逼死过一个人。那时她坐在我的隔壁,经常发 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别人都听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说起来,我的病还是她 弄出来的呢。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 “你现在连工资都没有了啊。” “总有办法的吧。这对我是个很好的促进。再说你们总会借钱给我的。” 她的语气淡谈的,丝毫不焦急,她似乎在沉思。房间里响起很多声音,开始是 模糊的,隐约的,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了。是风声和雨声。风吹过灌木,吹断了枯 枝;雨打在芭蕉叶上,在屋檐下形成水洼。这些久违了的声音包围着我们。我问阿 莲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她说不会吧,这里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现在不是雨季。但的 确有水珠落在我脸上了,是从窗口飘进来的吗?阿莲说不是,是她在房里晾的衣服 没拧干,滴水呢。那么风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风声离得很近,像是吹进了群楼里面。 “有时候我通宵陷在回忆里,我想记起幼年时养过的那只龟的去向。你有过这 种体验吗?后来我同杨处长约定,我们一起来回忆。” “结果呢?” “这件事没有结果。杨处长的记忆之门关上了,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在一张纸 上画出那只龟的可能去向的路线图,她就坐在我旁边遵循我的思路想同一件事,时 光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由于不断地做这种练习,我的思想活跃起来,就在最近, 我想出了那个方案。” 我没有问她什么方案,她如果不主动说,我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风声和雨声小 了下去,我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野地里行走,他(她)的脚踩在枯草 上头,沙沙作响,秋菊的馨香弥漫在这间地下室里。我有些明白阿莲为什么不愿去 上班了。我对身边离得很近的忙碌生活充满厌倦,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已被堵 塞,而阿莲,生活在虚幻的大自然的影子世界里,既灵动又敏感,某种东西在她体 内生长,她其实已经比我强大得多。可是爹爹和妈妈为什么建议她去上班呢?这两 位老人的心思比阿莲更不可捉摸,我同阿莲今天的密切关系最初还是在他们的敦促 下建立起来的呢。那个人已经走到我们窗前来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穿着那种 笨重的工作皮鞋,他在窗前停下了。 “他很有风度,不是吗?”阿莲的声音有些激动。 “谁?” “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可惜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从前的比武场上建了一个五 金器材仓库,他成了一个游魂,在这一带徘徊。其实啊,这个人是面铺的老板,可 到了夜里,他就恢复了剑客的身份。我睡在这里,一闭眼就看见他背上那把无形的 剑。生活多么奇妙!” 我简直嫉妒起阿莲来了。这些天,我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我就像那虚空中的蜉 蝣,苍白透明,为自身的缺乏重量无比沮丧。机舱里的那老头不是已经洞悉了我的 虚无的本质吗?我起身走到窗口,朝着上面的那人喊道:“喂!”真奇怪,房里好 像装了消音器一样,我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倒是那人的脚步声很响地传来,“嗒、 嗒、嗒”的,也许他鞋底钉了铁掌。我多么烦躁啊。这是阿莲的家,她租了这个地 下室,地下室就成了她的无边际的家。这里刮着风下着雨,从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世 界里走过来的男人在外面徘徊,向阿莲传递我所不知道的信息。阿莲真的有病吗? “阿莲,我的爹妈说你该去上班。” 阿莲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我以为她要抱怨了,可是她说:“你们一家,真是 善解人意的好人啊。也许我真的该去上班了,杨处长不也在上班吗?为什么我不? 不瞒你说,我和杨处长的计划就是让我恢复工作,昨天夜里我俩悄悄地去了办公室, 你猜得出我们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吗?就在暖气片旁边,地板破损的那个洞里,长 出了大丛的玫瑰花!当时我可吓坏了,那些花儿不是被人塞进去的,而是真的从那 里长出来的,它们的根就扎在水泥上。我回头去看杨处长,看见她已经哭成了泪人 儿。我嘛,就在那一刻下了决心。你的爹妈现在可以放心了。世界多么美妙啊。” 我听得出她说的是由衷之言。风已经停了,但雨还在下,清爽地落在沙地上。 现在来到窗前的是两个穿塑料凉鞋的小孩子,他们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是关于 钓鱼的事。 “杨处长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设法从机关里调走呢?”我不解地问。 “她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吗?只不过是一个角度的问题。你爹说得好,死也要死 在机关里。” 我爹并没有说“死”这个词,但阿莲太伶俐,立刻就这样理解了。窗前的小男 孩打了起来,其中的一个头部被撞在水泥墙上,那是很沉的、闷闷的一声,我感觉 到头盖骨已经碎裂了。阿莲坐不住了,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将手臂伸到窗夕卜 “阿莲,外面真的下雨了吗?” “怎么会呢?此刻是晚风习习的大晴天呢。” “那小孩在哭呢,他同伴死了。” “忆莲表姐,你真多情。我们现在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你说是吗?我一辈子 都没有看到过那么美的玫瑰花,我应该像杨处长一样坚守在那里。我们机关里将杨 处长称作‘幽灵’,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她的身影,每次我从她的办公室门口经过都 没见到她坐在里头。但是她的影响无处不在,就连我们局长,一提起她来脸都要变 色。” 阿莲在窗前伸长着手臂同远方的什么人打手势。此刻,我们所在的地下室向身 后无限地延伸,变成了开放的地方,一株洋槐的枝条垂到了我们的脸上,三只小鸡 在草丛里追逐。 “那只龟也是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远方的那 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