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妈妈来到我的住处,表面上是来给我送吃的,实际上却是来谈阿莲。我突 然觉得,我的爹妈的生活是以阿莲为中心的。为了什么呢?也许他们同阿莲是一类 人,而我则不是吧。妈妈的叙述里头时间观念是错乱的,而她口里说出来的阿莲, 是一个年龄不确定的女子,有时是儿童,有时是青年,有时又是她的同龄人。她谈 话的时候,那种缥缈的语气似乎要召唤什么。召唤什么呢?比如她说:“你生出来, 我们给你取名叫‘忆莲’,而那时还没有阿莲。我们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名字呢? 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啊。”又比如她说:“她从家中搬走,同家人一刀两断了。我和 爹爹同时想到了她在家中养的那—群黑猫。那群猫后来都流落街头了,她遗弃了它 们。关于她同家人的决裂有很多传说,可我只记得猫儿的事。”她还说:“阿莲出 现在我和你爹爹的每一个梦里,她那细长的黑影投在红砖墙上和柏油马路上,我们 看一眼心里就产生狂乱的念头。可是我听说她自己的梦却属于宁静的乡村。”妈妈 说呀说的,她的双颊在灯光下透出无限的沧桑,使得我禁不住暗自思忖:她这些年 是如何过来的?她和爹爹住在那栋古老的、快要拆迁的公寓里头,每天下午,太阳 穿过公寓的高墙晒到狭小的天井里头时,这两个固执的老人心中会浮起什么样的欲 望? 妈妈站起身,打开门朝楼道里看了一眼,说:“忆莲,我和爹爹都爱你。” 她笨拙地弯下腰捡起她的竹篮,叹了口气往外走去。我注视着妈妈瘦小的背影, 想到她和爹爹度过的艰难的日子。为什么说他们的日子艰难呢?倒不是经济上有什 么困难,而是他们将每一天都当末日来过。从我记事那天起,就听见他他们在谈论 “井喷”的事。我们的住宅附近有一口油井,据说有一年发生井喷,毒死了几百人。 我们家没什么家具,好一点的东西都装在两口大皮箱里头,皮箱就放在门边,以便 万一不幸的事发生就可以提上皮箱逃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幸并没有发生,油井 的设备全换了新的,可是爹妈似乎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仍然神经兮兮的。我虽然 在这种末日氛围里头长大,却似乎没有传染上那种危机感,这不免令二老有些失望。 他俩在家里谈论危机时总有些不好意思,窃窃私语,避开我。我也搞不清从哪一天 起,阿莲就成了他俩的精神寄托。他们并不常去阿莲那里,阿莲也从不上我们家来, 可是我知道他们对她魂牵梦萦。“要是井喷的时候阿莲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失误。” 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她又补充说:“阿莲天生就是危难时刻的主心骨。”我一点都 不妒忌阿莲,因为我是一个性情随和的人,害怕末日,也不愿老听人谈论。 妈妈送来的糯米食品有好几样,粽子汤圆之类,我坐下来享用。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阿莲了,她在机关里头混得怎样了呢?要是晕倒,他们 会将她送往医院吗?爹爹的计谋成功了吗?前一阵我又出差了,我去的地方是那些 贫民窟。那些狭长阴暗的小巷子,每次进去都给人从此出不来的感觉。我是去做统 计工作的,我提着我的帆布箱汗流浃背地匆匆行走,看见转弯处的油布棚下面总是 站着几个毒品贩子。啊,那些小巷啊,就像蛇洞一样莫测,不断地拐弯,甚至使你 产生在往回走的错觉。如果你去向本地人问路,他们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努嘴, 唆使你进入一条暗无天日的巷子,于是你走啊走的,有时你害怕起来,掉转身往回 跑。有时你撞上了管事的,那人往往戴一副墨镜,他点一点头叫你同他走。于是你 跟在他身后进入贫民窟的内部——那些肮脏的群楼。楼里的电梯总是坏的,住在那 种地方,人就得学会攀登,如果你的腿发软,停在楼梯上,就会遭到身后的人的袭 击。然而经过漫长的攀登后到达的是什么地方呢?你到达的是另外一个楼梯口,从 那里通往楼下。“我是来做统计工作的,我要去居民家中。”有好几次我这样对管 事的说。管事的摘下眼镜打量了我一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没关系,所有的 数据都会有的。”我们就一起下楼了。我一直想从我的工作里头找出一种意义来, 我知道它是隐藏了某种目的的。那是什么呢?凭我这平庸的大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居然是阿莲机关里的处长。 “你这里很好。”她主动坐下来,拍了拍自己那一头烫得像鸟窝一样的短头发。 “杨处长有事吗?”我问道。 “嘿嘿,我昨天从机关里溜出来了,今天也没去,他们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 谁会来追究这种事呢?可以说没人管我。”她颇为自得,“你也可以试—试嘛。” 原来她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话令我想起贫民窟小巷子里的那些贩毒者, 我有些紧张。但为什么要紧张呢?看看这个杨处长吧,她不是很放松吗?她用她那 双冰冷的灰眼睛盯着我看,似乎有所企盼。这时门外响起了阿莲的声音。 “杨姐!杨姐!” 杨处长站起来,又坐下了。阿莲为什么不进来呢? “杨姐啊……”阿莲的声音带哭腔了。 我想去开门,杨处长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她那只青筋凸露的大手在微微发抖。 阿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这种夜里,阿莲总是要出来找我,她知道我在你房里。” “她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不知道吗?阿莲总是这样的。在机关里上班时,她就敲墙,我在隔壁都听 烦了。她想让我知道她心里苦闷,可是一见面呢,她又后悔让我知道了她心里的事。” 墙壁上有一个杨处长的影子,那影子在一点一点地长大。一会儿工夫,那黑影 就占满了一面墙,头部伸到了天花板上。我感到头晕,身上开始出冷汗。 “你……你……”我昏头昏脑地说。 “哼!”她冷笑一声,坐着不动。 “这屋里真黑啊。”我勉强说出这句话来。 突然,我的脑袋晃动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时而 感到她在用脚用力踢我的腿,时而又感到她在离我很远的过道尽头对我喊话,听不 清她到底喊了一些什么。后来我又听到我房间的门响了一下,大概是她出去了。 那天夜里,我整整一夜都没想出杨处长的来意。 我休假了。我计划在假期里头重返我出差时访问过的那些地方。这个主意其实 是杨处长提出来的,她还要同我一道去旅游呢。那天夜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 阿莲和她看上去就像两个鬼。我们是坐在阿莲的办公室里,我在那里头找来找去的, 却没有发觉地板上的那个破洞。也许办公室的地板已经换过了吧。后来不知怎么, 我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同杨处长一块出游。阿莲在一旁眼珠鼓得老大,拍着手说: “好——啊!”她本来坐在桌上,说这话时忽然栽到地板上,身体蜷作一团。 “阿莲你没摔坏吧?” “你别管我,”她挥开我说,“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去吧,去旅行吧。你记住, 中途我也会来加入你们的。” 真荒唐,这个杨处长,模样古板、内心莫测的半老女人,她居然使得我同意了 她的莫名其妙的旅行计划。我隐约记得一开始我们根本不是在谈论旅行,而是在谈 论乌龟背甲上的花纹。当时阿莲很健谈,因为在这方面她见多识广。从乌龟我们又 谈到了海龟,杨处长胸膛里涨满了思乡之情,她说她出生在海边的小渔村里。然后 话题就转到了旅行上头。杨处长说她要了却她的夙愿,实施一种“隐性的旅行”。 我问她什么是“隐性的旅行”,她就话题—转,怂恿我去向公司申请休假,然后和 她—缈外出。 杨处长的双手背在背后,绕办公室走了一圈。我觉得她那种老派样子特别好笑, 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为掩饰自己我又假装在咳嗽。但阿莲还是觉察到了。 “忆莲表姐你笑什么呢?”她责备地说,“现在还没开始旅行呢。” “我听不懂你的话,阿莲。” “那你就回家好好想想吧。杨姐在生活中可不是个逗笑的人。怎么说呢,杨姐, 她差不多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那天从阿莲的办公室回去,下着小雨,路上特别黑,好几次我的脚都踩进了水 洼里,这使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 上午我去公司告了假,一回家就接到阿莲的电话,说是杨处长已买好了火车票, 下午五点钟在候车室等我。我感到很疑惑,怎么不是杨处长自己打电话来呢?阿莲 说,杨处长在家里从来不打电话的,她怕别人知道她的行踪。接着她又在电话里头 补充了一句:“你昨天晚上表现得很自负嘛。”放下电话后一种不祥的感觉向我袭 来。我到底去还是不去呢?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决定打电话给爹爹。已经是中午了, 爹爹似乎还在阴暗的大卧室里陷在混乱的梦中,他磨蹭了五分钟才开始说话。 “是阿莲通知你的吗?太好了。忆莲啊,到了外头,事事都要用脑子,我和你 妈老了,快要活够了,我们帮不上你的忙。” 他的口气就好像我是去上战场似的,我记起他年轻时打过仗,大腿上中过一颗 子弹。和他通过话之后,不祥的感觉更厉害了。我胡乱将旅行用品塞进一个箱子里, 坐在房里发呆。电话铃忽然又响了,吓得我一脸发白,手发抖。又是阿莲,她向我 说起这一阵她在机关上班的体会,她说她已经“豁出去”了,晕倒就晕倒,让别人 将她抬到旁边的长椅子上躺下。现在大家也习惯了她的怪病,不再大惊小怪。阿莲 干吗这时在电话里说她的事? “忆莲表姐,你在听吗?我觉得你根本没听!”她忽然发怒了,“咔嚓”一声 挂了电话。 我本来也可以不去,可此时的氛围好像不允许我不去似的。另外,我也觉得自 己过于担忧了,不就是出去旅行吗?杨处长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我? 候车室里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坐多少人,杨处长不在里头,难道她到了这个时候 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这就是“隐性的旅行”吗?我气鼓鼓地坐下来。 车快要开时她才来。穿一件黑风衣,戴着黑风帽,像—只老乌鸦。 我们的卧铺是面对面的两个下铺。处长将自己的小皮箱往铺下一塞,然后端坐 在铺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了。她的样子显得有点紧张。 “杨处长,阿莲要我一路上听您的吩咐呢。” 她忽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声居然像小狗的叫声一样,怪怪的,弄得我害怕起来。 过道里有人经过时,那人总忍不住朝她看,于是我感觉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将脸 转向窗外。她笑了又笑,没个完。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后来列车员来了,列车员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她问我杨处长是我妈妈吗?我说 是朋友。她要求我马上制止她发出这些怪声。可是我们说话时,杨处长已经停止了 发笑,她站起来,傲慢地用身体撞开列车员,径直往厕所走去。 “我们躲过了一关。”她重又回到卧铺上时紧张地对我说,“你想想看,这里 头什么人没有?比办公室里还险恶。在办公室,那些面孔你至少还熟,这里啊……” 她将枕头被子拢到一块,靠在上头,一瞬间就睡着了。她的模样像是累坏了。 杨处长的风衣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帮她捡起来。风衣的料子有一种奇怪的手感, 那不像是布,倒像是小动物的柔软的皮,一没抓稳就又从手里滑到了地上。我将抓 衣服的右手凑到亮处去瞧,看见手板上沾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 由于我弄出了响动,杨处长睁开了眼睛。 “你不要动我的衣服,你会不习惯的。其实呢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衣服一到 了我身上就变成了我的皮,这叫物尽其用,我不喜欢表面的装饰。你大概觉得我老 派。”她捡起风衣往箱子里塞,衣服就像一条黑蛇一样溜进去了。不知怎么她又要 上厕所了。这一去就去了很久,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她铺位上。 “您去哪儿啦?”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订了三个铺位,这叫‘狡兔三窟’。免得他发现我的行踪。”她压低声音 说。 “谁?” “随便一个人吧。总有那种人的,不是吗?” 她躺下了。一会儿她又坐起来问我:“上面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从沿海的渔村来的。说不定是你的老乡呢。” “嗯,有可能。”她口里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天亮前杨处长放在卧铺下面的箱子里头一直在闹腾,像是里头囚了一只野猫一 样,闹得箱子都弹跳起来。是不是那件风衣在闹鬼呢?渔村的女孩很早就起来了, 坐在上铺,将两条瘦腿垂下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胸前,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怕冷。 “你等会儿去吃早饭吗?”我问女孩。 “啊,不!我怎么能下去,太危险!!”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上面的那个老头也起来了,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起来:“坐车如坐监狱啊, 如今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头下来了,机警地往过道那头走去,我看见他身上缠着一条花蛇,蛇头被他 握在手里。 “你看……你看……”女孩朝他的方向努着嘴,身子探出床外。 我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刚过去的恐怖之夜。杨处长睡得沉沉的,她那张长脸像被 打歪了一样,右边的鼻翼和嘴角都肿了起来,呼吸也很困难,但她绝没有要醒来的 迹象。她下面的箱子已经静下来了。我抬起头来同女孩搭讪,想使她镇定下来。 “你们村里有多少人家?” “啊,不要问这种问题。我们村已经不存在了,我要忘掉它!我告诉你啊,那 不能算一个村子的,那里总共只有三个人,我,还有另外的两个。我们住在三间茅 屋里,刮台风茅屋就被吹倒了,又得重新盖。下面这位阿姨打起鼾来就像刮台风, 所以夜里我特别害怕。我跑出来,以为逃脱了,没想到火车上也和我们那里一样。” 我听见她在用脑袋撞木板间隔,她的苦恼没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