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处长一直睡到下午,列车到达目的地进站了才醒来。这时我们上铺的两位早 已在中途下去了。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头发像鸡窝草一样乱,而且精神也显得 很委靡。 “忆莲啊,我看不见,你得扶着我出站。”她说,“我们要小心这些列车员。” 银城是一座败落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以醉生梦死闻名。已经有好多次了,我在 这些破烂的小巷里穿行,将那些低矮的瓦屋想象成自己的家。这里给我一种身心放 松的感觉。可是今天,当我搀扶着杨处长,两人磕磕绊绊走在麻石路上之际,我感 到路边矮屋里的人们向我们投来敌意的目光。杨处长执意要到路边去打个电话。我 们走进卖小五金的铺子,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她是打给阿莲的,从她的话里我听 出来阿莲不是在家里,却好像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她还同阿莲约定了晚上见面 呢。店主过来同我们搭讪。 “银城生活方便,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来了的就不想走。二位要吃火锅吗?对 面大马路上那个小竹楼里头就有,还可以洗温泉,提供全套按摩服务。” 我对这个斗鸡眼的老头很厌恶,拉着杨处长离开,但杨处长却对他的话有兴趣。 “你说我们也可以进去玩吗?那该是青年的娱乐场所吧?啊,昨天夜里我真是 累坏了,在火车上有那么多的问题要我处理,我现在眼也花了,头也昏得厉害。” 她竟向这个陌生人诉起苦来了。在家里的时候,阿莲叙述中的杨处长是个不苟 言笑的严谨的女人,官僚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她是怎么变得这么紊乱的呢?那老头 很高兴有人听他说,于是又说起竹楼后面的旅馆,说那里每天半夜都要发生抢劫案, 但客源还是很充足,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是不是人们都想寻刺激呢? 老头说话时杨处长不停地用手捅我,似乎要暗示我什么事,我却一点都不懂得 她的暗示。我打量她,看见她还是头发蓬乱,嘴上长着黄泡,她激动些什么呢? “真的吗?真的每天夜里都有抢劫案发生吗?”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千真万确。二位要去那里住宿吗?我劝你们三思而行。” 杨处长兴冲冲地掉头就走,我紧随其后,思忖着这个女人怎么一下就变得心明 眼亮了呢?瞧她走得多么快啊。 我们进入那竹楼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哑着嗓子大喊:“阿莲回来了!”但是大 堂里空空的,—个人都没有。我看来看去的,发现了墙角的鸟笼,原来是鹦鹉在喊 话。杨处长也发现了,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杨处长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炯炯,脸 上泛出油光。 竹楼里头尽是空房子,看上去好久没住人了,但是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按摩院, 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我们提着行李从楼下找到楼上,然后又下来找;还是一无所获。 我想将行李放在后面天井里,空手去找人,杨处长制止了我,说这样做太危险,因 为她已经感觉到这楼里有人。“万一是土匪呢?我们的行李不就丢失了吗?”她嘀 咕道。 一回到大堂,鹦鹉又叫起来:“阿莲回来了!阿莲回来了!”杨处长说这只鹦 鹉把我认作阿莲了,因为我们两个长得太相像。我觉得她在胡说八道,难道阿莲来 过这里吗?杨处长不理会我的质疑,预言说:“你总会明白的,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问她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旅馆。她激烈反对,说我是个贪图安逸、省事的人, 还说既然出门在外了,就要把发生的一切事都当作猎奇,充分享受旅游的刺激。说 着话,她又跑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好像在等人似的。这时我想,鹦鹉不会乱说 话的,莫非阿莲真的来过了? 杨处长真是个让人惊奇的女人,出门在外,她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蓬着一个 鸟窝头,眼泡浮肿,我记得今天早上她连脸都没洗呢。她大言不惭地说她要猎奇, 是不是猎奇的人都是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呢?瞧,她打开自己的行李包,将毯子铺 在竹地板上面,好像打算在这里安顿下来了——她居然在那个巨大的行李包里头放 了一床毛毯!她铺好毯子之后,就用一个指头朝自己鼻尖勾了勾,召我到她面前去。 “我要睡觉,我昨天夜里累坏了。你就在这里值班吧,发现情况就叫醒我。” 她说完就倒下去闭上了眼。我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也只好在这个空空的大堂 里走来走去的。闲得无聊,我就去辨认竹墙上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原来那一根根竹子上刻下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只眼睛。我很快就感到 自己被各式各样的眼睛包围了。是谁这么执著,非要刻这么多眼睛,就好像同谁较 劲似的呢?看起来,那人满腔仇恨,因为他刻出的每一只眼睛都是深深地陷下去的, 瞳仁上涂着绿色,迫使人一旦看见就摆脱不了。接着我又听见了很多杂乱的声音, 看来这竹楼里头并不是空的,而是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到他们而已。那些声音似 乎是都在讨论一个很急迫的问题,有人在反复地说“血案”这两个字,声调越来越 高,忽然,有一只大眼睛里面的绿色瞳仁闪出了磷光,我害怕得倒退了几步,但它 紧盯我不放。 “你没有勇气生活吗,忆莲?”杨处长在那边大声说。 我回过头一看,看见她是在说梦话,她的一只手挥动着,好像在赶开蚊蝇。 再回过头来,那只眼睛不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似乎在催促我去干一件什么事, 但每个声音都是欲言又止,它们称我为“盲妹”。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些声音都是 我的邻居和同事发出来的,但具体是哪个人却又弄不清了,只是感到特别熟悉。 鹦鹉在笼子里烦躁地扑打着翅膀,杨处长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那只鸟,一点 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这竹楼里头很不安静啊。”我说,“杨处长,您是第一次来吧?” “当然是第一次。这墙上的每一根竹子都让我想起我的家乡,真是触景生情啊。 我出来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乡。我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出来的,那年我十三岁。当时 到处都是隆隆的炮声,我回头一望,我的渔村已经消失在灰雾当中了。其实我们那 里并没有竹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听那老板说起‘竹楼’这个词马上就想起家 乡来。思乡是—种病,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我从小就生长在城里,只是短时间离开过,没有这种体验。” “怎么会没有这种体验呢?”她责难地瞪了我一眼,“阿莲就有这种体验。” “阿莲同我一样也是在城里长大的呀。” “她夜夜梦见—个礁石岛,从三岁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这样。你怎敢断定她没离 开过城里!” 说话间她已经换上了宽大的睡衣,穿上了拖鞋,就这样在大堂里走来走去的。 我想,莫非她准备去洗温泉了吗?温泉在哪里呢?她又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也 不怕人家看见她这一身打扮,一副倚老卖老的派头。她到底等谁呢? 往年我到银城来,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家家旅馆几乎都客满,时常要 跑好几家才可以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虽然旅游事业兴旺,却不知怎么回事,这里 的人都很穷,到处是贫民窟,除了我们所在的这条主街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一栋像 样的建筑,甚至连楼房都少见,全是那种土砖砌的矮屋,屋门口坐着眼圈黑黑的老 人。我听办事员告诉我说,其实这些土屋的主人都很有钱,之所以生活如此清贫是 因为他们憎恨享受,他们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享受。“是吸毒吗?”我问办事员。当 时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样。我又追问了好久,他才说了三个字:“白日梦。” 他说,就是那种梦把银城的人害苦了,害得他们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清,时常 连亲人也不相认了,一味地坐在黑屋里苦思苦想。“想些什么呢?”我问。办事员 说,他们想的不是一件具体的生活上的事,而是如何将生活上的事从脑子里排空。 有时候他们躺在家中执著地望着天花板,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洞穿天花板到达阴沉的 天空;有时他们又会跪在鸡笼旁倾听母鸡的咕咕低语,决心从那咕咕声中分辨出某 种古老的信息。总的来说,银城人是禁欲的、生活清苦的,可他们却任凭外地人到 此地来过放荡的、挥霍的生活。我想回忆起我在银城走街串巷的日日夜夜,可是我 仅仅记得起一些模糊的片断,一些面目不明的人影。我是去搞社会调查的,我本应 同他们直接接触,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却有看不见的屏障隔在我同他们之间,我在 笔记本上记下那么多虚幻的数字,而这些影子发声时,往往伴随阴森的、地窖里的 回响。不,关于银城,我死也得不到一个踏实的印象,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这里作 为旅行的第一站的原因吧,我想利用另一位见多识广的女性的大脑来作出明晰的判 断。然而这一切好像正在落空。 “啊,啊!”杨处长口里发出吃惊的声音,朝街对面的小巷挥着手。 我连忙凑过去看。除了那个小五金铺子,我什么都没看到。 天黑时我们才走出竹楼,去街上的饭馆。这条繁华不再的长街令我感叹不已, 这里就连街灯也变得稀稀拉拉,零星的行人大部分时间走在暗影之中。我心里不断 地涌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银城?当然是,这些旅馆、餐厅,还有这些商店, 这座形态独一无二的梯形的监狱,难道还会有错吗? “我们要大吃一顿。人乡随俗并不是天经地义的。”杨处长说话的语气有点怪, 冷冷的,像说别人的事一样。我想去我常去的那家叫“银城地下餐厅”的饭馆,但 杨处长不准我去。 “你没闻到从那下面冒上来的死尸的气味吗?傻瓜,那里是个黑帮窝。” “可是我常去那里吃饭的。”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没出事。他们对不知情的人采取长期观望的策略。” 她拉着我跑过马路,又跑了一气才停下来,说是要躲过那些人。当我们再回头 看时,看见“银城地下餐厅”里头的灯全黑了,有人从里头冲出来大喊“救命”。 “您是如何知道那里是黑帮窝的呢?”我心有余悸地问。 “闻出来的嘛。我刚才不是说了有死尸味吗?你不要问了,我们快回竹楼。” 她闷着头往前冲,我只好也加快脚步。我们又经过了好几个餐馆,可是杨处长 连望都不望,像逃难似的。 回到竹楼,摸进黑洞洞的大堂,她才松了一口气。她在她的旅行包里摸索了好 一会儿,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里头是吃的。原来是半个冷馒头,已经干了,说 不定是她在火车上买了,没吃完剩下的。折腾了这一番,我实在饿极了,就三口两 口将半个馒头吃了下去。这时我听到她在窃笑。 “难道其他餐馆里也有黑帮?”我不以为然地问。 “当然。不相信你可以去试试,我在这里等你。” 她在角落里铺好毯子睡下了。我感到饿得慌,就试探着向外走去。 我走进离得最近的一家快餐店,打算进去吃一碗凉面。 “我们不卖凉面。”女孩说。 “那就炒饭吧。” “我们不卖炒饭。” “你们卖什么呢?” “我们什么都不卖。”她举着小圆镜开始化妆了。 “这里难道不是快餐店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朝我翻了翻白眼。 我看见两个穿黑衣的壮汉在里面门洞那里探了探头,不由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连忙转身就走。我在心里感叹:“真是今非昔比啊。” 大概是由于受了惊吓,我肚子也不饿了,对于吃饭的事也心灰意懒了。我决定 回竹楼去休息,到了明天再说。这次旅游就这样变成了阴郁的、身不由己的活动, 我干吗要同杨处长一起来呢?实际上,我早就厌倦了旅行,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同意 这个老女人的提议呢?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盼望发生转机吗?这个杨处长,还有 我的表妹,她们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不可理喻的,也许,我暗暗地向往那种生活而自 己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在阴影里低头快走,有人喊我的名字。声 音是从那栋梯形监狱前面的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原来我于慌乱中走过了竹楼,快 到街尾了。我不想停留,可是我身不由己地站住了,好像腿出了毛病似的。木屋前 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他在向我招手。 “你想见你的表妹阿莲吗?” 他脸上浮起淫邪的笑容,他是一个独眼龙。 “阿莲?” “是啊,她自动投案了。五年前的那桩案件——她连你都瞒着——使她的良心 没有一天不受折磨。我是负责她的案子的警察,说实话,我倒希望她永不归案!” “她在哪里?” “你在屋里坐一下,我这就叫她出来。” 木屋很矮,但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还贴了好看的壁纸。壁纸的花纹十分独 特,但我不敢多看,怕从里头看出些别的名堂来。现在我得处处小心了。十分钟过 去了,老头还没回来。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有老头和家人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老 头都穿着警服,很威严。他的妻子也是警察,两个儿子瘦骨伶仃的,好像长期受到 虐待似的,眼神惊恐。我忽然发现有张照片上头有阿莲,阿莲同这一家人坐在一起, 在外人看来,她就像这一家人的女佣,低着头,双手放在膝头上面。我从未见过阿 莲这种样子。这张照片的背景是监狱,远远的还有一只大狼狗立在监狱门口。我看 照片之际,听见房门“咔嚓”一响被人从外面锁上了。那老头在外面说话了:“我 怕你乱跑,干脆把你锁在我的办公室。桌上有部电话机,你拨‘3 ’就可以同阿莲 通话。她会同你谈她的案情。” 他说话间将窗户上的铁栅敲得当当作响,也许是在暗示我什么事。后来他就走 了,说要值班去了。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大群狼狗,叫个不停,还撞击我所在的房间 的房门,有三只还趴在窗户的铁栅上头,朝我张开血盆大口。然而只过了几秒钟, 它们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我抚着“怦怦”乱跳的心窝,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机。 我还没有拨号,话筒里面就发出一声尖叫,那不是阿莲的声音,是一个陌生女人。 “阿莲吗?”我问。 “我刚才踩到一条蜈蚣,”她说,她的嗓音很粗,“这地方啊,无奇不有!我 说忆莲,你可得小心一点。你爹要我关照你呢。”。 “你真是阿莲?” “还能是别人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来过银城啊?我每年都来!” “可是……那警察说你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 “意老头吗?意老头总是对每个人说出真相。我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的,那 又怎么样,我愿意被关在这里,关—辈子都不嫌长,就是两辈子……” 有人抢掉了她的话筒,听见一声咒骂,然后就—片沉寂了。又过了两分钟,话 筒里重新响起声音,是个男声。 “你滚开,滚得远远的,这里没你的事!”他吼道。 “但是我被锁在房子里啊。” “有这事吗?”他的情绪一下子缓和了,“你说你给锁起来了?怪事,为什么 呢?为什么意老头要这样干?留在这里的全是有贡献的人,你有什么贡献呢?隆事。” “请问对什么有贡献呢?” “当然是对监狱有贡献,你懂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懂!” 他挂了电话。我再拨“3 ”打过去,里面就没有声音了。那些狼狗似乎在梯形 的楼房里头叫,楼里发出巨大的共鸣声。我坐在那里,有种到了外星球的感觉。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病得那么厉害,动不动就晕倒的阿莲,居然可以到处旅行,还 居然可以坐牢,难道她一直在装病吗?爹爹总是说她一心想要往“那边”去,我以 前将“那边”理解成阴间,认为她真是不想活了,现在看来这是不正确的。“那边” 也许就是银城这种地方。我以前也到银城来,可是我对银城的理解全是表面的。我 看见了贫民窟,看见了无尽头的、蛇形的小巷,看见了那些黑眼圈的老人,可实际 上我跟什么都没看见差不多。难怪牢房里的那人说我没有贡献,我的确不懂银城, 也不懂阿莲和杨处长。百无聊赖之中,我又拿起话筒,拨“3 ”,这回又响起那个 粗嗓音的女声。 “忆莲,你是自由人,你回去后告诉你爹,就说阿莲谢谢他的鼓励。” “你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啊,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由于你爹爹多年的鼓励,我才到了此地,现在我 安顿下来了。回头一想,这条路真漫长啊。你听,我那地下室的家里又下雨了。” 当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声音就变得十分细弱,好像她要坠入另外一个世 界里面去了似的,而那个地方,绝对同我无关。此刻那种地方对我来说充满了诱惑, 难,隆阿莲愿意呆“两辈子”啊。 我就这样在独眼老头的办公室里头开始了我的真正的旅行,前面那一段只不过 是一段序曲罢了。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知道从前我对一些事的误解有多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