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四五岁。这一点,门尔东是早看出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看 得更清楚些。漂亮的浅栗色中长发,这个颜色是门尔东喜欢的,比黑色跳脱,但又 比染成金黄或酒红的头发沉稳。脸,他还是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主要是无法感受得 贴切细致,不过无疑的,她是个清秀的女人。门尔东联想过,那张清秀的脸顺延下 去是一副清雅净洁的身体,以及顺理成章的清洁生活习惯。清洁,清雅,清秀,清 爽,门尔东越来越喜欢这一类词所代表的意义,喜欢那些身上收聚并体现出这类意 义的女人。不过,真有这样的女人吗? 门尔东基本肯定,这个女人的生活是比较规律的,也比较含蓄。他从来没看到 过她居室内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判断出她所住套房的户型:小型的两室一厅,卧室 连接阳台。她的阳台跟这个住宅院里绝大多数住户一样,用蓝色玻璃推拉窗封闭了 起来,形成一间狭长的暖房。这个女人的暖房被当作了小休息室,现在门尔东看出 来了,蓝色玻璃推拉窗后的小杂志架,只能瞥见顶端的藤条沙发,他推测应该还有 一张铺了台布的小桌;墙上挂着一只环状植物挂饰和一个看不清:表情的木雕人脸。 阳台的一头是台洗衣机。 如果他住得再高一层,就是说比她高两层而不是仅仅一层,她的“休息间”会 更清楚地层现在他眼前。 傍晚7 点到7 点半的样子,年轻女人总到阳台上:坐一会儿。这正是她回家的 时间,每周有一两个晚上她会回来晚一点,但不会超过8 点一刻。到目前为止,只 有两个周末她是到深夜12点左右才回的家,估计是参加什么聚会去了。门尔东大致 掌握了她进门的程序:进入客厅,放下手袋,去掉外衣,到厨房给自己倒一杯喝的, 然后穿过卧室走到阳台上。 当然,除了她走到阳台——她的休息室后他能看到她之外,前面的步骤都是他 的想象,从她依次打开各个房间的电灯推想出来的。、她住的那幢楼跟门尔东住的 楼成直角。站在他的窗前侧身看出去,她的阳台窗口就像在他的斜对面。两个窗口 相距不到百米,这样一个距离放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看清什么都是没问题的,但 现在隔着防护栏推拉窗,时间在傍晚,又加上一个需要遮掩的角度,就不是一件轻 巧的事。女人先在阳台上的窗前站了一小会儿,接着转过身,按开一盏台灯,给自 己点上一支烟后,马上又把灯闭了。 她喜欢坐在黑暗中。 这个爱好跟门尔东相同。现在已是4 月,白昼拉长了点,7 点过这个时间的天 色,已不像原先那样咣当一下落人一片扎实的漆黑,可斜对面5 楼上那个熄了灯的 阳台窗口处,还是显得黑洞洞的。 同样待在暗中的门尔东,默默看着那片黑暗里,一点微暗的烟头一明一灭。这 是他不喜欢的,他不喜欢她吸烟。不过,从她差不多总是准时回家和极少社交生活 来看,吸烟也是打发时间和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他也就不计较了。 她的阳台与卧室之间,垂着一副浅色厚纱帘子,那副帘子从来都是合拢的。因 此即便她打开阳台上的灯,他也从未观察到她的卧室。另一扇朝向这个方向的窗户, 可能是客厅的窗户,也经常覆盖着窗帘。厨房的窗上贴着窗纸,什么都看不到。 由此可以断定,她是个谨慎的女人。 如果没有什么远在外地的男友或丈夫,她应该是个单身女子。 女人把她阳台上的窗帘拉上了。 门尔东放下望远镜,这个阶段的观看算是结束。望远镜是他今天才买的,有了 这个玩意儿,他的观看提升了一个档次,比以往更加真切过瘾。 她依然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除非她洗衣服,那样他将多一次机会看到她。她好像习惯晚上洗衣服,洗过之 后,她拉开阳台上的窗帘,先擦拭一遍推拉窗的窗座,然后把洗衣机洗好的衣服晾 出来。 下一次她再洗衣服的时候,他就可以仔细看看她挂出来的内衣。她的很多衣服 他都熟悉,包括床上用品、床罩、床单、被套、浴巾,那些用品的花色图案都十分 淡雅、美丽。女人洗东西很勤,每当看到她平整地晾晒在外的精美床上棉织品,门 尔东便觉得自己心里柔软起来,他身体里那根昏沉的神经仿佛微微转醒,仿佛呼吸 到一种温馨甜蜜的气息,趋于安宁、松弛、惬意。那种气息似曾相识,他不能确定 自己是否享受过刃p 种气息弥漫下的心情,或许只是在噩梦偶尔收敛的睡梦里,以 及不留神漏出来的一切安好的奢侈幻觉下。 是的,他在贴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一定料想不到,跟她同一宅院的另一 座楼上,一个男人如同隐形人一般,每天在悄无声息地抵达她,触摸她,在和她共 享一份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门尔东身上一颤,他感受到了渴望。他渴望回到初生的状态,干净、自由,没 有什么洗刷不掉的过去,他不仅健康,而且生机勃勃、血液奔流,像任何可以不知 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那样,随心所欲地行动和追求,可以抓住时间中漂流而来 的奖赏和战利品。 他的身体有了反应。但马上,幽灵般的沮丧和暴怒,像猛涨的洪水跃起,压住 了他。 门尔东又一次意识到,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的生活完了,被10年前的那 次轻率举动彻底毁掉了。他没有未来。某种意义上,他已相当于一个死人。经过那 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本来他已经差不多可以做到以一个死人的无动于衷,来看待 自己濒于死亡的生活这一事实。问题是,即便这样的日子,毕竟也是流淌的,总有 各种各样的事情在纷至沓来。 斜对面5 楼上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么出乎预料地进入他视线里。一个半月前, 门尔东偶尔注意到了她,数日之后,他发现她跟他的生活内容有了关系。 她是什么时候住进这个宅院的?住的是她的自己房子还是租的?她做什么工作? 交什么样的朋友?喜欢什么消遣?她打算结婚吗?她满意自己的生活吗? 只有两次,门尔东看到她有客人到访,一次是晚上,一次是一个周六下午。两 次的来客都是女人。周六那次,她和她的朋友在阳台上坐了一下午。那一次窗帘一 直没拉上,不过那时候门尔东还没有望远镜,错过了仔细观察的机会。 现在,他有了跟她更加拉近的工具。门尔东倏然咂到嘴里冒上的一股苦腥味, 加倍的沮丧、绝望和焦躁腾地涌现出来。他总是这样被击垮。 他打开一只抽屉,抽屉里有一把银柄小刀。小刀相当锋利,漂亮光洁,在朦胧 黑暗里闪着水银般流动的光泽。门尔东把它压在左臂上,猛地使出力量,刀锋切进 了肌肉。 血液涌出。他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