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多人迷恋这座城市。 人们都说,这个庞大、拥挤、繁华得跟任何大都市一样的地方,是那些意志懒 散、喜欢享受而头脑又不那么愚笨的人的乐园。男人们来到这里,找到了称心的财 富、娇媚的女人和投缘的朋友。女人们来到这里,养成了逛街、买漂亮时装、聚会 和无所事事的兴趣。运气好的女人结了婚,住在品质不错的花园住宅里,不论有孩 子没孩子,都过得清闲如燕,散漫似猪,好像没有丝毫负担。 不少人总在津津乐道于此地生活魔法般的滋味、色彩和响动。聊以解忧的东西 随手可取,香茶、食物、油滋滋的味道、休闲中心、俱乐部、商店林立的大街、女 人、节日、近郊旅行、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人们说,这些都是神经的维生素。 门尔东不知道人们这种共识从何而来。他从小生长在这个城市,身体一截截长 成,精神一天天委顿,在门尔东看来,所谓的生活,在这里也是一条毒蛇。 当然,一开始你可能感到兴奋,尤其当你年轻,以为生活是天上的神放到自己 手中的一份礼物,是一大笔可随意支取不知数目的银行存款,是种种梦想即将演变 成现实的呼啸之路,你会喜欢这条毒蛇,你以为那是一片艳丽的花纹、华美的图案, 是神秘有趣、提精催情的游乐宫。那是因为你还太简单、太愚蠢,无法看到毒蛇背 后隐藏的命运,你只看到、嗅到它放出的烟幕弹,它的恶毒的牙齿和邪恶的眼睛还 在视线之外。 等你看到,你已经中毒了,一切已无可挽回。门尔东不去想挽不挽回这种事, 很早以前他父亲就跟他说过,当你觉得自己做了蠢事而后悔不迭,你一定忘了当时 你非得那么做的理由,尽管可能是愚蠢的理由。 绝望是一种什么形式呢?说白了,没有形式,它是无形的,也就是说它可以是 任何形式。 放在另一间屋的手机骤然震响。 门尔东没去理会,他做着自己的事。 搁置小刀的那只抽屉里,还放着好几瓶云南白药。门尔东打开一小瓶,把药粉 撒在伤口上。药粉激得整个小臂一阵发麻,门尔东用纱布将伤口处裹了一道。 他的一双手臂上布满伤痕,还有腿上。不用再过多久,他捋起袖子的手臂,看 起来就会像刚被缠了紧密的钢丝然后忽地松开一样斑斓。 几年前开始,门尔东夏天出门就不穿短袖,也极少穿短裤了。原先他爱好游泳, 而今这项消遣运动变成了一件颇为麻烦的事。前年,是他的表哥门尔盛发现,等附 近一个娱乐休闲中心的室内泳池在晚上10点左右没什么人了,门尔东便去那里断断 续续游了大约半年的夜泳。后来那个娱乐中心短命地倒闭,尽管不久后它又易主开 张,可门尔东已失去了再去光顾的兴趣。去年,他陪客户到风尚购物中心旁的万紫 宾馆喝茶,发现那儿也有个室内游泳池;也是人少,门尔东又找到了游夜泳的地方。 不过几次之后,他注意到坐在服务台后的那个服务生总在贼头贼脑地偷偷看他,就 扼杀了再去那儿的念头。 门尔东考虑过是否在近郊买一套比较大的房子,屋顶修一个私人游泳池,那样 他就能够重拾旧好,日子也会过得有趣点。钱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是,他根本没 有做那个事的心气,另外一个晦暗模糊的原因是,他就愿意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他 自己的某一个部分好像就乐于做命运的帮凶,帮着他作践自己。 约莫十来分钟后,手机再次叫响。 一个听上去心情十分好的女人声音从手机传来:“门大经理,在忙什么?” 门尔东说:“没忙什么。” “那出来喝茶嘛。” 门尔东找了个理由推辞女人在电话里游说了一阵,最后不得不放弃。门尔东打 开电视,在碟架上翻找买回来还没看过的碟子。 打电话来的女人是门尔东的大学同学,叫贾茵莱。这么些年来,贾茵莱是唯一 一个跟他保持联系的大学女同学。这主要归功于贾茵莱,虽说是已婚妇女,论年龄 也到了应该懒起懒动、神颓色衰的关头,但贾茵莱却显得活力不减,对老同学、主 要是男同学们的热情仿佛万里长城永不倒,尤其近两年来,隔段时间她就频频打电 话邀这个约那个,活动不外乎是吃饭喝茶。尽管每次她都会找些事情来说,比如想 合作做个什么投资啦,为她老公的什么事情打听信息啦,但门尔东心里清楚,她哪 是真有什么事情,无非找借口约人消磨时间。 贾茵莱的老公不让她生孩子,因为那老公跟前妻有个儿子,养孩子的喜怒哀乐 早够他喝一壶了,他自己人又经常在外地忙生意,孩子上寄宿学校,使得贾茵莱长 期处于闲置状态。贾茵莱过着吃喝不愁万事皆闲的舒适生活,身材容貌却不知怎么 搞得一路滑坡,前几年尚可叹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今用鬼见愁来形容都不过分。外 表虽然不行了,可贾茵莱的心思仍然暗潮汹涌。以她现在的姿容,去外面打捞男色 不仅没资本,而且对她的家庭构成安全隐患,因此贾茵莱只有吃老本,找老同学瞎 混混,聊以解闷。 到现在这个年纪,门尔东已然搞明白,有过同学关系的人之间,很难在正经赚 钱的事情上进行合作。互相敲敲边鼓帮衬一下是可以的,讲到长期协同战斗就困难 了。他们过去的同窗生涯,都在彼此心中栽下了个性、意气之类的偏激印象,极大 地破坏了今后需要人一把鬼一把、糖一颗屎一粒地为谋利益而共事的可能性。这些 年来,门尔东的大学或中学男同学倒是不时地聚一下,聚在一起也主要是喝酒打麻 将,下半身发了烧也鸡壮鸭胆结伴去嫖一火。毕竟成为牌友嫖友比成为战友而言, 怎么都是好办得多,只需一时兴起就行了。 门尔东对凑热闹向来没兴趣,打麻将打牌也不是他的喜好。至于贾茵莱,门尔 东偶尔也应付一下,也算通过贾茵莱保持一些同学关系,尽管他心里相当蔑视那些 关系。有什么关系是硬邦邦真格的?尤其是,若—个人不幸挨上致命之事,有什么 关系能真的起作用? 门尔东刚找到碟子,就听见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有人进了门,走到他的房间 门口。 门尔东拉开门,是表哥门尔盛。 门尔盛说:“你在啊,怎么刚才我在楼下没见你房间开灯?” “我刚把灯打开。”门尔东说。 “正好,”门尔盛说,“去喝点儿酒。” 门尔东T 恤的长袖已经放下了,他又给自己加了件外套,把自己遮蔽得相当严 密,门尔盛看不出异样来。 和门尔盛走出宅院大门口时,门尔东又一次想到,既然都在同一个院子里,怎 么他一次也没碰到过他的“斜对面”楼上的那个女人?假如某一天果真碰到了呢? 最大的可能也就是个擦肩而过。不过门尔东还是因为这个念头,体内的某种液体又 晃荡了一下。 很多年他没碰过女人了。他对女人的感情,复杂莫测得让他自己都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