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城庭园这个住宅院里,唯2 号楼面向一个大十字路口,既临街,又全是大户 型,所以大部分被人买来做写字间或办公用房,在整个生活气味十足的院子里,俨 然一个身着滑溜职业装的异类。门尔东住的就是这栋楼。 整套房子170 多平米,但门尔东住的只是其中一小间,其他部分是东盛广告公 司的办公室。也就是说,门尔东住在东盛广告公司的一个角落里,他的房间窗户朝 向院里。 白天他在公司上班,打开房间门,直接就进入办公室。他的头衔是东盛广告公 司副总经理,老板兼总经理是他的表哥门尔盛。 公司是门尔盛和门尔东两个人的,门尔东在公司里占有一部分股份。但门尔东 更愿意人家认为公司是门尔盛一个人的,他无非是门尔盛的一个帮手。事实上,搞 这个广告公司也确实是门尔盛的意愿,公司是门尔盛一手一脚搞起来的,它的运作 管理、发展扩张也主要体现的是门尔盛的思路和野心。门尔盛是个心思活跃不知倦 怠的人,其貌不扬,脸色发白,喜欢高档的休闲装束,说话不多,看上去像个安于 轻微优越感的白领,毫无35岁男人的微软懈怠。以门尔东对他表哥的了解,深知门 尔盛内心里燃烧着一股一般小白领绝对没有的强烈的出人头地的火焰,那是他残缺 的童年带给他的不息推动力。 门尔盛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两年半前他的双重身份就确立了:一家发行量巨大 的日报新闻部副主任,暗地里又是他们这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兼总经理。跟不少心计 在胸、野心勃勃的人物一样,门尔盛也是一边实打实拼、竭尽所能地在报社向上攀 登,扬名立威,积聚资源,铺路搭桥,一边借助新闻界的平台,踢腾着建设自己的 私人领地,不甘久居人下。 广告公司不是门尔盛的终极目标,他的终极目标是一张更宏伟的蓝图。只是作 为他兄弟和合伙人的门尔东,对那张图纸不曾有过半点关注的兴趣。门尔盛习惯了 门尔东的心不在焉,只要兄弟不是对公司怀有二心,吃里爬外,其他都无关紧要。 门尔东心里清楚,虽然门尔盛时不时拍拍他的肩头说:“兄弟,拿点精神出来, 我们要互相扎起,现在我们的势头很好啊,未来不可限量。”但实际上门尔盛无非 是把他作为一个差不多垮掉了的人来关照和扶持的。门尔东并未怎么感到自尊心受 辱,不是他没有男人的自尊,而是他已经拿不出精力做那样的事。 去年下半年,门尔盛筹划着做一份杂志,他把杂志定位得很精明,目的是网住 3 到7 岁的幼儿用品的广告市场。对这样一个包罗万象的市场,门尔盛成竹在胸, 有一系列胜券在握的经营策略和实战手法。只是杂志的刊号迟迟拿不下来。当时门 尔盛跟门尔东探讨这个事情时许诺,杂志由门尔东做主编。门尔东以他多年来挥之 不去的心灰意懒的态度,对主编位置没表示多少兴奋感,但他还是赞同门尔盛的眼 光,肯定门尔盛步步为营的扩张思路。从内心内来讲,门尔东并非不想鼎力协助自 家兄弟,不过,想要在他的身上找到像门尔盛一样的自强精神,那几乎是不可能了。 他已经废了,除非奇迹发生,然而奇迹一般都不喜欢轻易发生。 今年年初,门尔东就有搬出公司的打算。他在公司住了一年,已经厌倦了工作 生活不分家的状态,而以他现在的情况,门尔东自认为,也不再需要一个从早到晚 人多热闹的环境来分散注意力。如果不是春节过后的几个傍晚,他的目光睃到斜对 面5 楼的那个阳台,可能他已经搬离南城庭园,另去找地方住了。 南城庭园这套房子的产权在门尔东名下。他就是以提供这个房子为办公场地来 参股公司的。买房是将近3 年前的事,房子买下不到2 年,整个城市的房价全面飙 升,现在要买这套房子起码要多出三分之一的价钱。而这项让他大大受益的英明投 资,全部功绩都属于门尔盛。当时买房、选房、定夺,都是门尔盛的主意,门尔东 犹如傀儡,任门尔盛为他奔波操劳,权衡盘算,最后他只管把钱掏出来。那时门尔 东尚未走出他的灰暗阶段,还处在遭受重创后心理失衡的余波里,自我了结的念头 虽然暂时压下去了,但生活一团糟,人如行尸走肉,脑袋发木,胡子拉碴,工作也 没了。 那个阶段,特别是之前让门尔东如坠深渊的那件事情发生之时,如果不是门尔 盛出手,一切都很难想象。门尔东到华西精神科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他差点失手用 一根领带把自己勒死。 这几年如果没有门尔盛,门尔东很可能像他的一个曾在夜总会做贝司手的大学 同学那样,已经化成一把无人留恋的骨灰,躺在磨盘山公墓一个冰冷的黑盒子里, 在时间的流逝中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当然,人像他现在这么活着究竟有没有意义,门尔东还没想好。不过门尔盛是 干脆的:活着,怎么都要活着。 仅以钱来说,门尔东用不着靠谁。钱上面他还是有点狗屎运的。上世纪九十年 代前半期,他先是炒股,后是碰巧在城东二环路外倒腾了两块地皮,就赚足了这辈 子的用度。并且,那以后他差不多没心绪做任何投资,那笔钱便安稳地保存了下来。 所谓福兮祸所伏,他就算多长出两个脑袋,也料不到命运会如此狡诈,先施以诱惑, 扮出笑脸,马上又对这个尚未真正开始生活、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的人,施以万劫 不复的打击。 在钱不是问题之后,生活的麻烦不是降低了,而更多地体现在别的方面。对于 门尔东,有些问题靠钱是无法解决的,靠情感也无能为力。那些问题,门尔东想, 充分说明了这世上有的人命中注定要被魔鬼挑中,一辈子生活在重重阴影之下。 门尔东有一个妹妹,嫁了一个公务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和门尔东的母亲住 在西门的一条街上。他父亲在他大学毕业后不久患癌症咽了气,成了几张放在他母 亲卧室和相册里日渐失色的照片。 不论当年还是现在,跟门尔东最亲近的,既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的妹妹, 而是门尔盛。门尔盛只比门尔东大半岁多,从小父母离异,他被判给父亲,而他父 亲很快再娶。小时候门尔盛很多时间都是消磨在门尔东家里的。 时光推移,他们兄弟两个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变得日益古怪。门尔盛跟自己 那对早已分道扬镐、又各自重涉婚姻的父母越来越形同陌路,相互不闻不问,却时 常打打电话或买些东西去看望门尔东的母亲。而门尔东却又像门尔盛对待父母那样, 与启己母亲日益疏离,他甚至一两个月不去他母亲那里走一趟,也极少打电话。 在门尔东看来,而今越来越像自己母亲的儿子的,是表哥门尔盛而不是他。他 母亲不得不从门尔盛嘴里打听他的一些情况。门尔东的妹妹和侄女,也是对门尔盛 亲昵胜过于他。一家人都伤感于门尔东的变化,不知他为什么变得如此孤僻古怪, 不可思议地作茧自缚。门尔东母亲固执地认为,是门尔东30岁那年,那桩本来快要 转正的天作之合般的婚姻突然鸡飞蛋打,给门尔东精神上造成了巨大影响。事情为 何会有那样急转直下的骤变,他母亲和妹妹一直不得而知。他们不解的是,门尔东 的行为表明,他在迁怒于所有人,时间也一直没有改善他的态度,这份莫名其妙如 何解释? 唯有门尔盛知道其中的奥秘。门尔东所有的秘密,门尔盛是唯一知情者。门尔 盛信守诺言,不露一点口风,哪怕对门尔东的母亲。 门尔东宁愿那些事情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他最烦面对母亲那张愁眉不展、欲 说还休的脸,害怕应付母亲对他的操心,所以他越来越不想见母亲以及妹妹一家人。 母亲总想知道他是怎么了,而门尔东压根不想让母亲知道的,就是他究竟怎么了。 门尔东30岁那年和接下来的一年,表哥门尔盛为他遮掩、抵挡了很多事情。也 幸好有门尔盛作为他的替代,不时去安抚他的母亲,才不至于使老太太焦虑气急之 下病倒。然而门尔东发觉,他对门尔盛的感情不知不觉在发生微妙的转变,有时夜 深人静,他想到门尔盛时会禁不住心头无名之顿起,直想立刻找个什么事情当着门 尔盛的面拍案而去。那一阵火过去后,门尔东又庆幸事情并未真的发生。他告诫自 己,不可凭自己的价值观去评判表哥,他们都是男人,男人需要相互尊重,何况, 门尔盛是最能够理解他的人。门尔盛自己结了婚,可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并不少。 门尔盛还没吃晚饭。他们去了经常光顾的红鼎轩饭庄。 这两天天气偏热,门尔盛喝着酒把袖子拉到胳膊上,但门尔东稳如磐石,身上 的装束严丝合缝。门尔东知道,门尔盛是见怪不怪的。他的一双胳膊和大腿,瞒不 过跟他如此亲近的门尔盛。方才在公司那边,门尔东之所以把自己严严包裹,不让 门尔盛觑破新创在身,是他不乐意给人抓现行,就像激动或痛苦得两眼汪汪之类的 表现,不宜当场表演和当面点破,否则就很尴尬。 很多小姑娘认为门尔东的穿着十分像个白领,象征着负责、严谨、不越轨的性 格。只是门尔东的脸色太差,又不爱逗人,打情骂俏的一套基本没有,又不爱请女 人吃饭什么的,所以基本没有女人缘。对此门尔东无所谓似的,冷漠处之,门尔盛 也明白为什么。 门尔盛边跟门尔东喝酒吃菜,边讲公司和报社的事情。门尔盛这段时间春风得 意,在他的全盘操控下,东盛广告公司拿下了门尔盛所在的日报本年度全部教育类 广告的代理权。教育类广告是日报的支柱广告之一,也是门尔盛及其公司的业务主 攻方向,门尔盛先知先觉,开窍得早,早看出教育是个产业,是块肥肉,进日报不 久就摆渡进了科教新闻部,专往这个方向上下工夫。教育类广告在日报崛起而挺立, 门尔盛是功不可没的领跑者。而今报社年度广告代理权被东盛公司拿到手,使公司 业务不论在规模、档次,还是收益上,都开创了承前启后的新局面。 不过门尔盛的这一举动,也加剧了门尔盛部门主任的怀疑。那是个心胸狭窄、 好大喜功的中年妇女,喜欢把手下人盘得死死的。她早就不满门尔盛混得八面来风 的势头,更怀疑自己这手下在报社假公济私,打着报社的牌子,暗地里干中饱私囊 的勾当。教育广告代理权的事甫一槌落音定,女主任就在新闻稿的发稿上卡门尔盛。 这中间是有奥妙的,做广告的人都知道,要想顺利拿到客户的广告,用新闻稿做表 情是重要手段。媚眼不抛,财源安来。女主任卡门尔盛的新闻稿,害得门尔盛做表 情很困难,每次还要想办法好好打点主任,大大影响了前进的步伐,更破坏了他的 良好心情。 所以门尔盛又在考虑如何挤掉那个不知趣的主任,为个人在报社的发展和公司 的壮大搬掉绊脚石。这个事情,门尔盛跟门尔东大致说过一两次。 吃喝了一阵,门尔盛问:“最近去过朝阳街小学没?” 门尔东端着酒杯,摇了摇头。 门尔盛又喝酒吃菜,跟门尔东碰杯。门尔东预感,门尔盛还有什么事情要跟他 谈,不只是闲聊一通他报社的事情,因为报社的事情门尔东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何 况与人斗争的事情门尔东本来就一窍不通。 果然,门尔盛说,下午他去见了门尔东的母亲了。“老太太说起你又哭了。” 门尔盛说。 一听这话门尔东就头皮发麻。 门尔盛说:“先不说老太太。我还是那句话,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谁不干一 两件掐不掉尾巴的事情?事情都那样了,你该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随他他* 的去。 有些事情,当断则断,该忘则忘,不能让那些东西套自己一辈子。就算他是你儿子, 但他被带到这个世界来不是你的过错,更不是你的意愿。那本来就是一次上当的失 控,何况你已经把自己罚到了十八层地狱,该翻身上来了。” 门尔东喝下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他本来想说:那怎么是一段可掐可不掐 的尾巴?怎么可以真的在心里面一刀割断?别的男人或许可以,但他不行。不过另 一方面,他需要有人这么对他说话。 “还是找个女朋友,把婚结了,把你自己的生活弄起往前走。”门尔盛又说, “我们到这世上来一遭不容易,人生苦短,要抓紧时间做事和享受啊。” 门尔盛一兴奋说话就要带语气词,他是在抒发自己的心声。门尔东想,别看处 得那么近的两个人,其实各自的世界就像星球跟星球之间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