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晚上,雨没有停。从楼上向外望去,屋顶,霓虹灯,还有马路上爬行的车 流,都水淋淋的,光闪闪的。他们在项紫星家喝酒。 他们为黄先生的仿宣炉干杯。 他们为方又琨奶奶的宣德炉干杯。 毕汉光笑眯眯地瞅着黄先生说,不假吧,我们方兄是香炉专家? 黄先生虔诚地点头儿,名副其实!方先生刚才讲的,我闻所未闻。 方又琨一本正经地对黄先生说,汉光拿我开心,你别认真。我买东西,经常打 眼。对宣德炉有所了解,是因为我拥有过奶奶的那座香炉,更重要的是后来认识了 金老先生——有关宣德炉的知识,都是他告诉我的。金老先生说,凡见过真宣的, 再也不会把赝品当作宣德炉——差别太大,一眼就能看出。你这座吴邦佐铸的香炉, 跟真宣一样,能当样板儿。 毕汉光给大家满上酒,说,你奶奶的宣德炉——已经是你的了——就这么失去, 我不甘心。 方又琨阻止毕汉光说下去,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一是怕你到处讲故事;二 是怕你拔刀相助…… 毕汉光说,那位金老先生说得好!那座宣德炉,是你的,也是咱中国的。是中 国的,咱就不能置之不理。这么办,我写篇报道,在我们报纸上登出来;我再去找 央视的几个小兄弟给你做个专访,在中央台播出——咱们找!提供有效线索的,奖 励一万;归还宣炉的,重奖十万! 项紫星说,人家要是把宣德炉还回来,十万就太少了! 毕汉光说,那就加倍! 项紫星说,方兄,香炉要是找回来,如果您肯让给我,这奖金由我出,多少您 甭管。香炉的钱我照付,一分不少您的。 毕汉光不无讥讽地说,你脑子倒是转得快一不愧是经商的!人家方兄玩儿古董 是找乐子,是修身养性,不像你——为了赚钱!再说,那是人家奶奶留给他的纪念, 怎能让给你! 项紫星说,当然得方兄同意。我要是巧取豪夺,或者纠缠不清,还怎么在各位 面前做人哪! 方又琨说,你们还当真了!汉光,你千万别写什么报道,也别找央视的朋友。 要是你胡闹,我就成了被骚扰的对象了,阿猫阿狗也能给我写信、打电话了——我 还能干事吗?还能活吗? 毕汉光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方又琨说,“文化大革命”中,多少国宝毁掉了,它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罢了。 我爷爷偶然得到了它,我们家又拥有它那么多年,够有福气的了。再说,现在它总 会在一个中国人手里吧,还不会流失到国外吧?正像金老先生说的——它还是咱中 国的。这么一想,心里多少能平和一些。 毕汉光问,不心疼?不后悔? 方又琨说,现在我也搞点儿收藏,也知道了那座炉的价值,怎么不心疼!怎么 不后悔!但是,能失而复得吗?不能。不能,就不再想了——至少,要慢慢学会调 整自己。 黄先生竖起大拇指,我敬您一杯,您是当今的高人! 方又琨端起酒杯,不敢。享受能享受到的乐趣,不奢求什么,更不奢求根本不 可能的事情,就能活得自在点儿。你说,对不? 他以为经过这番对宣德炉的回顾,应该让这件事告一段落了。在向毕汉光他们 讲述宣德炉与他们家的渊源时,他感觉自己是在做一次宣泄,憋在心里的那股时隐 时现的郁闷之气,释放出许多,他应当有一段平心静气的日子了。刚刚着笔的那篇 探讨叶灵凤散文创作的论文,也可以顺顺利利地写下去了。 他这样做了,两三天,就写了近一万字。 没想到,一个多星期后,一位三十多岁的陌生青年坐到他的客厅里——还是宣 德炉! 他是诚心欢迎这位叫金景和的青年的,因为自报家门时,金景和说,自己是金 如水的孙子。 金如水,就是当年同住一院的金老先生啊! 他还依稀记得金景和小时候又白又瘦的模样。那时,逢年过节,他都会跟着爸 爸妈妈来看望爷爷奶奶。现在,金景和仍是清清秀秀的,一身浅灰色西装,给人的 感觉很清爽,利落。当年那个毛孩子出息了,他真为故人高兴。 金景和很健谈,他说他是代替爷爷来看望他的。找他的地址就找了两个多月, 最后还是通过市公安局的一位朋友查到的。还说,北京有十七个方琨,还算幸运, 只有一个方又琨,没让他跑冤枉路。 一会儿,金家的事情方又琨也知道了一些。 金老先生年过八旬了,依然清健,每天还能下楼到附近的街头公园遛遛弯儿, 看看人家下象棋;有时老熟人拿着字画求上门来,也帮人家掌掌眼;活得挺好。金 景和的父亲前两年在一家国营文物商店退休了,早晨去景山练气功,白天在家写大 字,也挺好。 金景和自己呢,小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没好好上学,可也没虚度时光, 在家里跟着爷爷学看字画,跟着爸爸学看瓷器。正像爷爷说的:一艺在手,吃喝都 有。如今,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在古玩城里开个古董店,生意还不错。 初秋的下午,坐在有书籍有古董的客厅里,喝着浓酽的铁观音茶,听着故人的 孩子絮絮叨叨地说家常,那感觉很不错。 金景和站起来,看看书柜里、窗台上、小桌上摆着的陶器、瓷器、铜器,说, 您也玩儿古董啊? 他说,只是喜欢,还没入门儿呢!尽买假货。 金景和点点头,您的瓷器里是有几件新活。以后,您上我那儿去,我给您保真, 而且不赚您一分钱。进价多少,您给多少——您是我爷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挺高兴。当然,“进价多少,您给多少”只能听听而已,他怎能做那不让人 赚钱的事情呢!该赚多少赚多少,只要保真他就心满意足。在古董圈子里,能有一 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真的挺高兴。 金景和推开书柜的玻璃门,拿起一个青花笔筒看了看说,这笔筒还行,青云居 的款儿一这是康熙雍正年间的。叔叔,我那儿有个康熙青花人物笔筒,高十八公分, 直径十五公分,釉色,画片儿,都比这个好,您去看看,要是喜欢,您拿回来。 他笑道,你可别把我当个顾客。我没有要当收藏家的雄心壮志,也没那个财力。 我只是喜欢文物那种古香古色的趣味,花点儿小钱,买个乐子。 金景和说,谁把您当顾客了——您是我爷爷的朋友。我那个笔筒,一千,您拿 回来。您看,这是把您当顾客吗? 他想,十八公分高的康熙人物笔筒,若是像他说的,釉色和画片儿都好,至少 得过万。仅康熙笔筒就是巨大的诱惑,何况这个价位。但他知道,这个便宜是不能 占的,否则他还有脸去看望金老先生吗? 金景和走到一个摆满香炉的书柜前,说,叔叔,您还收了这么多香炉? 他说,一个朋友建议我选个专题。看瓷器得下工夫,我没时间钻研一看香炉不 是简单得多吗! 金景和的手准确地将弘治年间的方炉从一排香炉中拿出来,说,这个好! 他问,你还懂铜器? 金景和说,如今,货源不多,碰上能赚钱的机会就不能错过,所以,什么都得 懂点儿。哪像我爷爷我爸爸那会儿,术业有专攻,会看一样就行!叔叔,您不是有 一座宣德炉吗? 又来了!这已经是他极力回避的话题,何况现在他正尽力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 驱逐出去呢! 他淡淡地问,你爷爷告诉你的? 金景和说,前一阵子,一个朋友拿了一个雍正年间的仿宣炉,让我代卖。我看 不准,拿回去请我爷爷掌掌眼,爷爷就说起您的宣德炉了。他说,您这炉要是拿出 来,全国文物市场得闹一场大地震! 他心里一动,你爷爷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金景和说,两个多月前吧! 他明白了。金景和说找他找了两个多月。这小伙子真精明,能当机立断,得到 信息,立即行动,而且真的把他找到了。这哪里是来看望爷爷的老朋友,是举着金 老先生的旗号,来打那座宣德炉的主意!怪不得过万的康熙笔筒,一千块就肯卖给 他。 他刚才的好兴致像香炉里的青烟似的被一阵风吹得干干净净。气恼之余,浮上 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的时间被无端浪费了——他可以写一两千字论文的。 他不再说话,只等待金景和告辞。 金景和在几个书柜间转了一圈儿,说,叔叔,我能看看您的宣德炉吗? 他想如实说被抄家以后丢了,又一想这个回答会引出金景和的一系列问题:发 还抄家物资时没还回来吗?您都找过哪些单位?当年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去抄的?您 记得他们的名字吗?诸如此类。如果金景和发财心切,像毕汉光一样想找回那座宣 德炉,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动用什么手段,就很难猜想了。 他说,对不起,不能。 他有些后悔。这样的回答显然是说有香炉,只是不愿意让你看。金景和肯定会 这样理解的。这会不会带来新的麻烦一今后,金景和会屡屡登门,像口香糖粘在鞋 底上,甩也甩不掉? 金景和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您不愿意让外人看,我不奇怪。叔叔,您想过没 有——把它出手? 他问,听你爷爷说,那座宣德炉价值不菲呀,你有那么大的财力吗? 金景和笑了笑,这么跟您说吧,前年我丢了辆宝马,我都没找——有找的工夫, 我早挣出来了。钱,我有点儿,可要收您的宣德炉还远远不够。我想找几个干企业 的朋友,让他们入股,这就差不多了。您放心,我一定让您满意——要不,我爷爷 也不答应。 他又问,既然入股,就得有分红了? 金景和说,当然,挣了钱按股分红。 他说,那我自己卖好了,干吗让你们从中得利呢? 金景和又笑了,您能卖到我们的价位吗?跟您说,古董圈儿里的猫儿腻多了! 我劝您一句——千万不能把您的宣德炉随便交给别人! 他说,我明白了。我还有事,不多留你。请跟你爷爷说,我辜负了他的嘱咐, 但错不在我。 金景和很奇怪,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爷爷会明白的。等我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去看他。请吧!对了,把你 爷爷的电话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