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雨中的黄昏灰蒙蒙的,一切都像挡在毛玻璃后面。老胡牵着得加里,从这个 谜一样的背景里渐渐凸显出来,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小学校疯跑,这是整个故事的开 始。 老胡是我们高中的同学胡达飞,在学校时我们就这么叫他,他也是我们班上唯 一还沉在乡下土里刨食的人。得加里是一只有着非凡经历的平凡奶羊,如果有人对 这个名字不能理解,老胡就要解释说,是雨果老先生给起的。《巴黎圣母院》你看 过吗?实际上,爱丝梅拉达和她的羊都还活着,就在咱小杨村里。当然,在尘土飞 扬的农村谈这些,实在太奢侈,可我们的老胡就是这种人,要不然就没有这个故事 了。 后来老胡总是说,是得加里救了他,这也并不牵强。当时老胡还在凉炕上死睡, 没听到村长老盛在大喇叭里的呼喊,还是得加里从窗子跳进屋里,把老胡叫醒的, 这时大水已经舔到了屋后的障子。别人都挈妇将雏,携带细软,唯独老胡没有妇雏, 也没有细软,这样逃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重要的细节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疏忽上—— 得加里颈上的绳子系得太松,跑着跑着,老胡觉出了不对,回头一看,得加里不见 了。 对于老胡来说,得加里就是他的全部和唯一,他是不能轻易舍弃的。我们的老 胡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可到了社会上就玩不转了,毕业后的十多年里,先后养过柞 蚕、肉鹅、蝎子、貉子……每一次都轰轰烈烈,每一次又都大败亏输,结果越陷越 深,成了真正的赤贫。特别是他还总想竞选村长,这就不自量力了。村长老盛视他 为政敌,不放过任何打压的机会,他就活得很憋屈。每次同学聚会,他都想跟我们 一吐为快,可每次总是那一套,我们又很厌烦,觉得他简直就是男人版的祥林嫂。 得加里出现在老胡的生活里,就是缘于那天的聚会,我们十多个男同学坐在辛成的 家里,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喝羊汤。那时还不叫得加里的奶羊就缚在一块案板上 等待宰剥,大家推举的操刀者,就是从乡下赶来的老胡。 辛成已经是县城里重量级人物,住着独门独院,庭院很大,说得上是花园别墅。 我们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看到老胡晃荡着瘦高个子走进来,走到纵深地带,看到 了那只觳觫的奶羊,就停住不走了。实际上对奶羊心怀恻隐的不止他一个,可奶羊 的孩子已经被做了清蒸羔羊,早就变成粪了,母亲活着,还有意义吗? 老胡说,这羊看着我哭呢。 老胡说,它还在往外滋奶呢。 老胡又说,孕妇或者哺乳期的母亲,即使犯了死罪,还得缓期执行哩,看我的 面子,饶了它吧,咱们下馆子去。 我们围拢过去,都骂他发神经。 辛成说,老胡,你娶不起媳妇,也不至于弄羊吧?那可是要判刑的。 老胡说,我们村长的老婆胃弱,喝不得牛奶,正张罗换口味哩。 辛成就很惊讶,说你这种死犟筋,也学会打溜须了? 老胡说,我溜他个鸟,我恨村长一帖老膏药。我是暗恋他妹,想来他个羊为媒 呢。 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老胡已经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单公子,这倒是很 惨烈的事实。这么一说,我们都很支持。老盛起初并不想接受他的羊奶特供,后来 转念又想,这样也好,这样老胡就彻底沦为他的长工,或者说是变相的老妈子了。 老盛说是嫌他手脏,实际是怕他下毒,就让妹妹盛兰花亲自挤羊奶。老胡看到漂漂 亮亮的盛兰花牵着奶羊从村子里走过,一时惊艳不已,就把奶羊叫得加里了。 此时老胡急于找回得加里,就转身往回跑,一不小心,却跟后面的老盛撞了个 满怀。老胡和老盛的别扭已经年深日久,可表面上还过得去,就没话找话说,村长, 你……也逃命啊? 老盛定住脚步,站在泥泞里喘息。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好跑得太张皇,便压 住脚步疾行,明松暗紧,看着挺像田径场上那种扭捏滑稽的竞走。听了这话就很生 气,匡正说,这怎么是逃命呢?这明明是战略转移嘛,说成是撤退,也比说成逃命 强啊。 老胡就嘿嘿地笑,说怪不得能当村长,能花说也能柳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老胡的话里带着芒刺,老盛是听得出来的。不过老盛没时间跟他斗嘴,就抛下 老胡,继续他的战略转移或者说是撤退了。可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 原来老胡竟是逆向行进的。 老盛喊住他说,胡达飞,你往哪儿去? 老胡说,我去找得加里。 老盛蒙了,连问,谁谁谁? 老胡说,就是我的奶羊啊。我的奶羊跑丢了。 老盛说,人重要还是羊重要?这个时候找什么,都等于找死呢! 老胡说,那不行,我舍不下得加里。 老盛说,你这人咋分不出仨多俩少来?你死了不打紧,村里还减少了一个贫困 人口,可我咋向上头交代? 老胡的确是贫困人口,可他又最怕别人说他贫困。而且老盛说他死了不打紧, 这也是他没法接受的。就说,你这人咋没人味儿?你老婆吃羊奶,奶羊就等于你老 岳母。难道你只顾自己逃命,连老岳母都扔下不管了? 老盛说,难道你想刹下来不走,趁火打劫?让南公安知道,就地正法了你! 老盛的话如此尖损,就把老胡积蓄多年的底火煽旺了。老胡便口不择言说,怪 不得发大水,都是你这种操蛋的家伙把老天惹恼了。这就叫做天谴,你懂不?淹了 才好呢,一把稀泥全都抹平,省得第二次土改了! 老盛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倥偬之际,看着倒运背时仍然使拗的老胡,就冷笑起 来说,真是越穷越拧,越拧越穷,连好赖话你都听不懂了。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 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老盛说罢,抽身而去。老胡失去了反击的目标,心里还不平衡,就目送他的背 影追骂,老盛,我日你个……话说到这,忽然看见了盛兰花走过来,用一双秀眼剜 了他一下,就赶忙刹住,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为了一只奶羊,居然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找到村外的大 堤上。这道大堤还是五八年大跃进修的,意在护卫地势稍低的大城市。其实我们县 是有名的干旱区,干死鸭子渴死牛,大堤一直晾在那里,堤上的土都是干的。今年 老天爷一高兴,要把拖欠多年的雨债补回来,雨多为淫,被大堤憋住,就把这一带 给泡汤了。其实沧桑岁月大大改变了地理环境,附近的小煤窑星罗棋布,到处都是 废弃的巷道和高耸的矸石山,水的流向早就不对了。市里并不了解这些,下了死令, 要丢卒保车,这样一来,除了逃命,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堤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却又韧性十足地拦在那儿,把铅色的水面分割成高 低错落的两部分。昏暗的暝色里,只见一个灰白的影子在前面蠕动着,像羊又分明 不是羊,老胡走到跟前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张三王二,竟然 是身穿灰白衬衣的姜黎民副县长。 姜黎民不是土著,而是从两江县调过来的,人送外号小禹,可见对治水很有一 套。到了我们县,却只能抓抗旱,打机井搞喷灌,就有些不对卯榫了。偏巧下来蹲 点,被这场大水隔住,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一片的抗洪前线总指挥。当时我们县已 经四门告急,县领导各管一片,姜黎民已经请求上头派舟船火速前来营救,问题是 附近的水面太少,舟船要从外地临时调集,根本就火速不了。此时此地见面,老胡 难免有些慌乱;可姜黎民并不慌乱,他仿佛正在等待一个人,而老胡就是他所等待 的人。老胡还在愣怔,他就伸出手去,和他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姜黎民说,既然是辛成的同学,那还有啥好说的?自己人嘛。 就这一句话,足见姜黎民和辛成的关系有多铁。辛成和老胡原是同桌,因为眼 睛斜视,常能瞥见老胡的卷子,让他占了不少便宜。老胡家穷,不能考大学;辛成 家富,却又考不上。后来的事实证明,辛成比老胡厉害多了,半官半商,云里雾里, 活得十分滋润,和老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我们看来,这样的能人要是不和领导 结交,或者领导不结交这样的能人,那就不正常了。 姜黎民抢先问,胡老弟,你干啥去? 老胡说,我的得加里跑丢了,我找我的得加里呢。 老胡说得加里的时候非常得意,甩的又是洋腔,好像回到了英语课堂上,这就 和生存环境很不和谐了。老胡身在农村,却一直是个异数,怎么也难以融入,弄来 弄去,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农民,有了一大堆悲情故事,也常被学校当成高分低能的 例证。姜黎民听不懂,蹙起眉毛看他,还以为他在找孩子。可他看到了老胡手上的 绳子,就知道不过是一头小牲畜而已。他心情急切,干脆跳过了这个问题,伸出手 臂,画出一个很大的半径,说胡老弟,这一片是多少土地,多少人口,你知道吗? 老胡哪知道这个,就蒙昧地笑着摇头,或是摇头蒙昧地笑着。 姜黎民说,上头并不知道下头的事情,还在翻老皇历。现在仓促转移人口,风 险实在太大,弄不好就要死人了。我懂得地形水势,其实卒也不必丢,车也没不了。 不远就有小煤窑的炸药库,只要把大堤炸开一个豁口,就万事大吉了。 老胡吓了一跳,还以为听错了。人们对身边这道大堤一向敬畏有加,从来不敢 打它的主意,连一锹土都不敢擅动,现在竟然有人要给炸开,那可是胆大包天的事 情,不挨枪毙,也得把牢底坐穿了。老胡就想逃走,说姜县长你忙你的,我还得找 我的奶羊哩。可姜黎民不让他逃走,他的目光就像两条无形的绳索,把他死死缠住。 姜黎民切近地看着他说,你看我敢不敢? 老胡说,你一个副县长扯这个,值吗? 姜黎民说,那么你敢吗? 老胡说,你都不敢,我一个农民扯啥。 姜黎民深深地笑了。就说,我琢磨了好半天。哪头大哪头小,都想得很清楚了。 为了老百姓,我豁出去了。既然你不相信,那么你走你的,就是想告发,也得等我 把事情做完。 我们的老胡顿时身上发冷,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一刻他明白了,得加里把 他引进了一个惊天事件,这个事件只能有同谋,不能有见证人;现在就是他一走了 之,日后也说不清了。 老胡说,姜县长,你再好好想想,可别一时犯糊涂啊。 姜黎民说,我没糊涂,我清醒得很呢。今天被你撞见,正是咱俩的缘分。兄弟 呀,假如我真有了那一天,麻烦你常去看看我老爹,他八十六岁了,还一身的病, 就我这一个儿子…… 说到这,姜黎民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那泪水闪烁片刻,有一滴终于夺眶而出, 颤颤地挂在腮上,效果就很震撼了。我们的老胡哪能受得了这个,正如《国际歌》 里唱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他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十分 感佩地说,姜县长,为了老百姓,你这么大的领导都能豁出去,我一个穷光棍,有 啥豁不出去的?这种粗活不用你,小煤窑我也干过,只要你发句话就行,反正天知 地知,你知我知。 姜黎民宽慰地笑了。就咬住他的话问,你能保密? 老胡说,你还信不过我?咱俩击掌吧。 姜黎民说,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跟我提吧。 老胡想了一下,便说,我想当村长! 应该说,老胡这个要求是很可笑的,姜黎民本不该笑,还是憋不住,就笑了一 下。他说,兄弟呀,这个我说了不算。你再提一个别的吧。 老胡还能提出什么来呢?何况这也不是提要求的时候。觉得不提也不好,不提 就显得不够真诚了。就拿眼前的事搪塞说,我是出来找奶羊的,如果我的得加里找 不到,你想法赔我就行。 姜黎民没说话,他激动得两眼放光,和老胡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掣出手来, 和他猛猛地击了一掌。 这天晚上,小杨村的人们麇集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提心吊胆,就像装在大笼子 里生死未卜的鸡。半夜时分,猛然听得一声巨响,连地都跟着颤了。当时姜黎民就 坐在村民中间做着安抚工作,听了便振奋地说,雷打隔日晴,看来,洪水就快退了。 而盛兰花出来小解,刚走到操场边缘,猛然见远处强光一闪,竟然吓了一跳,还以 为是雷把大堤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