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洪水迅速回落,危情终于解除,小杨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大堤的豁口被洪 水一再冲刷一再扩大,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姜黎民负责灾后重建,第一件事就是 带领民工修补大堤,水里泥里,干得一个欢实。得加里也奇迹般被找到,它苟安在 邻居的一个草垛里,吃了便睡,睡了再吃,因为多日没人挤奶,那奶囊涨得厉害, 被主人乐颠颠地牵回来,竟然滴了一路奶白。 如果真像姜黎民所说,一切都很顺利,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偏偏老盛 自我感觉太好,认为小杨村吉人天相,关键时刻化险为夷,没出什么大事,这和他 的英明领导不无关系。就动用了很大的财力物力,杀猪宰羊,召开了一个抗洪庆功 大会,会上给有功人员包括他自己发了红包,还有盖着红戳的奖状瓤子。盛大的酒 宴就设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几乎把全村的成人都叫来了,摆出各家的桌子,来了一 个拼圈接龙,吃出了很野蛮很豪放的绿林气氛,还招来一些柴狗等在一旁嗍骨头。 可是我们的老胡并不知道这些,锅里正馏着包米面发糕,咸菜疙瘩不用切,直 接下口咬就行了。他正在等盛兰花过来捋羊奶,那是个美艳而灵动的画面,常常引 发他的联想,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他想得云里雾里,巴不得也能变成一只羊。而在 我们看来,老胡简直就是搭错神经,盛兰花比他小着七八岁,又是村长的亲妹子, 哪能嫁给老胡这种一文不名的穷男人?何况老胡屡遭败绩,声誉一再跌落,成了全 村嘲弄的对象。老盛已经委托辛成,在县城为妹妹物色人选了。老盛之所以放心放 手,是觉得两个人完全绝缘,不会产生任何摩擦生电的现象。不过他忽略了重要的 一点,那就是盛兰花过于娇憨,清澈的大眼睛半梦半醒的,很仰慕这个县一中的高 才生。知道奶羊得加里的名字原来是因她而起的,心里就有了毛茸茸的滋味。等到 老胡断断续续分章按节地把那本四五十万字的巨著一一讲完,她对他已经很崇拜了。 我们的老胡看着盛兰花的纤纤素手,心里就涌起了柔情蜜意,即景生情说,兰 花,我给你破个闷儿。——开口叫妈,跪着吃咂。不是谁妈,都吃它咂。 盛兰花莞尔一笑,说奶羊嘛,我又不傻。 老胡说,我也想变成一只奶羊。 盛兰花说,你要是羊,也得是一只瘦羖子,只认死理,不得好草吃。 老胡说,我只想挨到你的手…… 盛兰花的脸透彻地红了。她端起奶钵,走了几步才说,你可真是个傻子。你还 在这跟我扯闲篇哩,全村的人都在吃喝,就差着你一个人,你咋就不觉味儿? 老胡定在那里,好半天不能动弹。老胡的人缘不好,那是因为老盛的人缘太好 了,人们对待老胡的态度,就成了站队表态。平时就很少有人跟老胡说话,老胡只 得常常把话说给得加里听。此时此刻,便折下腰来,对着峻峭(不是俊俏)的羊脸 说,得加里啊,常言说,宁落一村,不落一人,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吗?狗日的老盛, 就差骑在我脖颈上拉屎了!得加里是听不懂的,只是用善良柔弱的眼睛看着,看着 这位孤独而痛苦的人,态度暧昧地叫了几声。 我们的老胡就拎着一瓶老白干,出现在了盛宴的现场,这就很不适宜,而且大 有寻衅的意味了。老盛和南公安一桌,都喝到了面红耳赤的程度,看到老胡,吃惊 之余还虚意地让着,说一块来嘛,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何况你家里太穷,铁锅都 生了红锈。老胡也不答话,真就在他们中间坐下,手攥着瓶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 却连那菜碰都不碰一下。 老盛看出他是负气而来,就说,胡达飞,你别驴脸呱嗒的。这可不是人民公社 大食堂,人人有份;这是犒劳抗洪有功人员的。你自己咋回事,心里肯定明白。 老胡说,我咋回事,当然知道。可洪水是你们抗跑的吗?你们还美滋滋地穷吃 猛喝,提着猪头上厕所,磕错庙门了吧! 老盛笑了,笑得很鄙夷。他说,洪水不是我们抗跑的,难道是你抗跑的?哪一 锹哪一镐是你的功劳,说出来我们听听嘛。 老胡是不能说的,这是一个必须死守的秘密;可他不说又实在太憋屈,就乘着 醉意,用了暗示和渗透的办法自卫反击说,谁干了啥没干啥,老天爷都知道。谁敢 说我没功劳?我不但有功劳,我的功劳还大着呢,胜过你当村长的一百倍一千倍。 话说到这,就到了关节处。老盛拎起一只铁盆,用一根啃过的猪骨棒敲了敲, 场上顿时静下来。老盛郑重了神色宣布说,大家都听好了,胡达飞说他是抗洪的功 臣,还说他的功劳比我大一百倍。他的功劳在哪里?让他自己说说好不好? 大家 借着酒力,就匪气十足地鼓掌叫好,就像粉丝团欢迎歌星出场一样。 我们的老胡站了起来,人们也很配合地静场了。可他的嘴咂巴了几下,却没发 出声来。嗫嚅再三,才说,功劳再大,我也不能说,我甘做无名英雄。 这一下场上的人全都笑翻了,那笑声汇成浩瀚的一片,把老胡笑得极为渺小, 几乎就无地自容了。 老胡又挣扎着说,我说的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我能撒谎吗?要有半句假话, 天打五雷轰! 众人又笑。有人就起哄地喊着,胡达飞喝高了,耍醉鬼呢!他能有什么功劳? 总不能说洪水是他坐在家里用气功平掉的吧? 老盛还不罢休,依然穷追猛打,说抗洪期间,你都干啥来着?你不但消极抗洪, 还盼着洪水把咱村淹了。这不但是牢骚怪话,都算得上反动言论了。没在会上批评 你处罚你,追究你的反人类罪,那是给你留面子! 我们可怜的老胡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这就是说,抗洪期间他不但寸功未建,还 成了反面典型和漏网罪犯,无论如何,这也是很难接受的。他不能正面反驳,就咕 咚咕咚喝酒,那酒洒洒沥沥,瓶子很快就空了。 老盛又说,吹牛撒谎,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咋不说三大战役是你打下来 的呢?真有那个能耐,随手把台湾解放了,也省得中国美国都闹心!干脆,你别叫 胡达飞了,你叫胡大吹吧! 老盛利用了谐音,顺势借力,使了一个漂亮的撒手锏,就把我们的老胡彻底打 趴下了。众人又哄然大笑起来,有人还跟着嗷嗷地欢呼起哄,“胡大吹”的呼号一 波一波地起落,涟漪般扩散开来。现场的气氛被推到了极致,一时极为火爆。 此时的老胡已经迅速而深重地醉了,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危险的酡红,酡红里还 透着冷酷的青紫色,乜斜着老盛,一字一顿地说,老盛,我*** ! 那一刻老盛还以为是听错了,等到明白过来,就举起他那横扫一切的大巴掌, 狠狠掴了他一下。人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哗哗声,就像秋天的劲风刮过树林一样。老 胡深深地笑了,抡起手里的瓶子,就朝老盛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我们的老胡已经 喝得手软,速度力度明显不够,被老盛一偏头躲过,那瓶子落到了他的肩上,又铿 然坠地,碎成了一地晶莹。 老胡没能回家,他被铐在了小学操场的篮球架子上,那是用轻轨焊成的。南公 安怕引起法律纷争,就解释说,这不叫当街示众,这就是醒酒,而且绝对行之有效。 乡下的文化生活一向单调,人们没有别的乐子可看,就缕缕行行来看老胡。老胡的 表演还真是大有看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先是喷吐着朦胧诗般的断句,接着又 喷吐出一大摊刚刚吃喝下去的乱七八糟。几只散荡的狗在他身边逡巡,凑过来吃了 二馍,也都醉了,走出很卡通很招笑的模特步来。老胡撑不住,就打起了瞌睡。孩 子们是不能让他睡的,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就用草棍抚弄他的脚心,还往他的脖子 上放蚂蚁。老胡刺痒难禁,发出了骇人的大吼,就像被锁住的猛兽一样。孩子们被 吓住,就脱离了接触,躲在远处一齐高喊,胡大吹,吹牛×,吹倒了泰山来脱坯, 吹得蚂蛉(蜻蜓的俗称)变飞机,吹折了秫秸当云梯……那真是纯净的天籁童音, 在小杨村上空久久飘旋。 当然,我们的副县长姜黎民并不知道这些,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办公室的日光 灯下,和秘书探讨发言稿呢。省里也要召开抗洪表彰大会,我们县是先进县,姜黎 民是先进个人,这些都是没有异议的。姜黎民再三指出,不能过于突出个人,要多 体现集体的作用。平时对大堤的维护,事后对大堤的抢修,这些都是大有文章可作 的。写这种材料显然是很费烟的,秘书就飘移了眼神,故意磨蹭着不走。姜黎民看 得明白,打开橱柜,扔给他一条软中华。秘书把烟拿在手上才说,集体的作用再大, 也得靠领导的英明决策。 太阳落山之后,蚊子联翩而至,因为一只手被铐着,防卫上有死角,我们的老 胡就惨了。南公安本来也不想这样,可他也喝多了欢庆胜利的喜酒,和老盛并排躺 在村部的大炕上,脸上落满苍蝇,仍在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早把这档子事忘到脖 子后头去了。盛兰花从老胡家走过,见奶羊得加里咩咩地叫得凄惨,忽然就哭了。 就偷着取了南公安的手铐钥匙,把老胡放下来。 应该说,老胡的形象不错,清苦的生活反倒玉成了他,我们同学诸如辛成等人 都开始减肥了,可他还很消瘦;人一消瘦,就离标致差不远了。此时他的头膨大了 一圈,眼睛都被蚊子叮肿了,缝缝着,嘴唇非洲人一般肥厚,整个人就像一不小心 坐到了气泵上,一下子就给灌饱了。他抚摩着腕子上的手铐印,对盛兰花呵呵地笑 着说,告诉你哥,我跟他狗日的没完! 盛兰花说,是我哥不对,可谁让你吹牛来着。 老胡说,我没吹牛,我说的都是实话。 盛兰花说,既然你说你功劳大,不便说给别人,就说给我听听嘛。 老胡说,这绝对不能,我发过誓的。 盛兰花也被蒙在鼓里,很想勘破秘密,突然红了脸说,我真心疼你。你要是跟 我说实话,我让你亲一下。 可想而知,那一刻我们的老胡是多么感动啊,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他很 清楚这件事情有多么重大,而且他不想用麻木肿胀的嘴唇去碰心爱的女人。就说, 我做梦都想亲你,可这事我是永远不能说的。 这让盛兰花既费解又失望,就暗淡了秀眼,起身说道,你要是不说清楚,那就 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那就是吹牛,恐怕胡大吹的外号,从今往后再也抖落不掉 了。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一步一步走进了逻辑悖反的泥潭里,再想拔出身子,已 经很难了。夏日的轻风从他家的破房子穿过,仿佛还带着盛兰花的体香。他在肮脏 的窗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变得十分狞厉,竟然认不得了。他忽然抱住得 加里的脖子,几近无声地号啕起来。 第二天一早,老胡坐上班车,到县政府来了。老胡穿着肋腻,脸还肿着,形象 十分的不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立刻被保安当成上访者拦住。 老胡说,我不是上访,我是找姜黎民副县长有事。 保安说,有事可以在村里乡里逐级解决嘛。 老胡说,村里乡里要是能解决,我还干吗非要上县里来。 保安说,闹了一溜十三遭,大嫂是个母的。还不是越级上访嘛。 就把老胡诱到一间小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让他慢慢滋着,电话就打到乡上去 了。对待越级上访,各级都有死杠,发现一个,不但罚款若干,评模奖励提拔等好 事也就一概没有了。一听这个,乡里就派人火速赶过来。老胡左等右等,没等到姜 黎民,等来的却是南公安,还没说话,就被几个人抓猪一般塞进车里。老胡还是第 一次坐铁壳吉普哩,在一阵甜蜜的眩晕里,只觉得一排排楼房迅疾地向后掠去。不 经意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姜黎民,他正坐在小轿车里,笑吟吟地和司机说着什么。 老胡大喊救命,虽说两辆汽车的窗子都敞着,可汽车在一瞬间交错而过,姜黎民不 可能听到。老胡还想再喊,南公安就用了一个锁喉的招式,等他透过气来,汽车已 经开到城郊了。 南公安这次没铐老胡,而是把他直接拉到乡上的小饭店里,叫了四个毛菜,一 壶小酒,把门一关,就弄出了推心置腹的氛围。南公安一口一个胡老弟,说点背不 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就因为一顿饭,差点闹出人命来,至于吗。再说,吹 牛撒谎那也是艺术,你也是有文化修养的人,整的那些都不靠谱,让人笑掉大牙, 叫你胡大吹难道冤枉吗?一点儿都不冤枉。 老胡说,南公安,请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半句谎我是狗娘养的。 南公安说,你发誓诅咒都没用,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嘛。 老胡说,要是能说,我还能不说吗?这是高度机密,死也不能说。南公安笑呛 了,犬吠一般咳嗽起来,把手探进喉咙深处,拽出一根细长的绿豆芽来,才说,既 然你做的是好事不是坏事,有啥不能说的?你神经有问题了吧? 老胡说,我神经没问题,要是不信,你问问姜县长吧。 南公安没有姜黎民的手机号,因为职位上相差太大,他想够也够不上,还是拐 弯问了辛成才找到的。谦卑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老胡身上。姜黎民那边也在吃 饭,还没等南公安说完,就恼了,说这个胡达飞,是不是睡毛愣啦?我又不是他肚 子里的蛔虫,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我咋能知道?你叫他好自为之,老实眯着吧! 南公安收了电话,脸上的笑就很揶揄了,说你都听到了,姜县长发火了。你要是再 这么胡闹下去,不上劳改队背砖,就得上疯人院过电,你掂量吧。老胡叹息一声, 就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吃菜,眨眼之间,就把几只盘子扫荡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