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天黑了,本来洪大顺是可以在这里住下不走了的,这么晚的天,冰天雪地, 又出现了狼,他一个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险的。洪大顺本来就不打算走,也可以 照顾照顾端加荣母女。可王昌茂一来,就没他的位置了。 洪大顺要走,端加荣就赶紧说:“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凤家讨个歇。” 她这么说,是想让王昌茂给洪大顺做个伴。可王昌茂一听跳了起来,说:“啥?赶 我走啊?我是娃子们的爹,狼来了,我不护住她们谁来护?你野老公来护?” “不要你,这里不要你!这里我哪个都不要!”端加荣说。她打开门,要发誓 把王昌茂让出门去,让他跟洪大顺一起走。 风呼呼着灌进门来,人禁不住簌簌发抖,那是旷野深寒的雪风,带着阴森森的 气息。 “走啊,你们都走啊!”端加荣喊。 王昌茂就只好走了,两个男人都走了。端加荣给了他们一个竹子扎的火把。两 个男人举着火把,踏进雪地,火把将那条隐约的雪路照得通红。雪地里,那个火把 燃烧着,两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消失了,消失在火光的尽头。连同火光,一 起被黑暗吞噬了。 端加荣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战起来,牙齿咯咯地打架,连锅碗都没收就赶快钻进 被子里。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鬼、神、兽、妖…… 没大一会儿,就听见棚外出现了呵斥声,端加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仔细一听, 确是外头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在外头争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门缝里朝外看, 感觉到是两个人,听那声音是前夫和洪大顺,打开门,用电筒往那边一照,在雪地 里,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顺在厮打,打得雪粉纷飞,打得衣衫褴褛。端加荣看到这 个情景,就冲了出去,对两个男人大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两个男人还是恶狠狠地踢打着,在雪地上翻滚,爬起来又打。电筒照处,两个 人脸上都淌着血,头发零乱,敞着怀,张牙舞爪,打得难解难分。 端加荣上去死死地拉着他们,想把他们拉开。后来终于把他们分开了,让他们 站在两边,两个人喘着气。端加荣又说:“你们为啥要打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啊!……快进去呀,在外头要冻死的!……” 两个男人发恶地吐着血水,捋着袖子,跟着端加荣进到了窝棚里。这两个男人, 端加荣看到洪大顺一只脚已没有了鞋子,穿着尼龙袜子站在地上,太阳穴那儿有一 道深槽,正从鲜肉那里沁出血来;王昌茂的棉袄已经破了,拉出一挂棉絮来,脖子 上她过去给织的毛线衣也拉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肮脏的球衣领。 “为什么要打!酒喝多了发酒疯是吧?!”端加荣泪水四溅,大声嚷嚷。 两个男人现在心平气和了,互相指责。王昌茂说洪大顺他在后头砸树,吓掉他 的魂哩,干脆就是拿石头砸他,他以为是狼。洪大顺说他走不快,在后头走,看到 树上有只灵猫,以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头去砸,砸下来的树叶掉到王昌茂头上 了,王昌茂就恼了,跑过来就与洪大顺打起来。 “你们都滚!都给我滚啊!”端加荣听后发起了脾气,赶他们走。 “你们这些吃多了没事干的,给我滚远点!我不要你们,都不要,一个也不要! 看见你们烦!” 端加荣不管他们衣衫鞋袜,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们往外推了。两个女儿在床 上哭着喊:“不要让爸爸走,爸爸太远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这时蹲下去,在雪地上大声地呕吐起来。 吐够了,气息奄奄地站起来对端加荣说:“好,我走,我走。让你跟掰子享福,在 这里享大福!” 王昌茂摇摇晃晃地走了。洪大顺呢?洪大顺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脚,那只掰脚, 也没给端加荣打一声招呼,抹抹额头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荣在那儿哭喊着: “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都走光了才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个人待在 这里!……” 可这时候,王昌茂又摇摇晃晃走回来了,对端加荣说:“你提醒我了,我想把 二丫小丫带走一个,这么晚了,总要有个人做伴。” 端加荣不干,说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会让她们跟你走 的。王昌茂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说是你说的嘛就留你一个,说她们跟你在这里受 的是哪门子罪啊。不饿死也得冻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说:“小丫,跟爸 爸回去,回二十五块半去。”端加荣说:“二丫小丫判给我了,与你不相干。”王 昌茂说:“你养不活的,我给你减轻负担还不行吗?你看看她们手上脚上的冻疮吧!” 端加荣说:“到你那儿冻得还狠些。”王昌茂哄着小丫,小丫竟心动了。王昌茂再 一次被挤出大门后,小丫竟哭着下了床,大喊着“爸爸,爸爸”,光着脚丫子追了 出去。端加荣气不过,追上去,给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提起来就拽回了棚子,把门 砰地关上了,任王昌茂怎么敲也不开。 第二天,天放晴了。 端加荣睁开吃力的眼皮看看门外,天已晴了。蓝色的天与白色的雪就像一个脸 盆的底和沿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昨晚两个男人的打斗没留下什么痕迹,有一 些脚印,也加入了一些兽迹。两个男人是死是活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没有他们,心 里还一阵别具一格的轻松,就像跟这干净的天空和雪地一样。经历了这些。她更加 坚决了要尽快开出那剩余的十四块半来,要在八里荒,凭她一双手,不,还加上不 到八岁的二丫的一双手,母女的四只手,重又开出一个二十五块半,在八里荒,造 出一个村庄,只有她一家的村庄,在这里建造她幸福的生活。不要男人,她也应该 有幸福安宁的生活。 二丫被她强行拉起来了,强行拉入空气依然凛冽的荒野中。假定两个男人都死 了,冻死了,讨虎狼狗熊吃了,那不更好吗?端加荣就是抱有这种让人畅快的恶毒 的想法,背上背篓和钁头,走上大石坡。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披着孝衣窥视在雪 地中的怪兽,像一群吊丧的精怪。而那天晚上那只狼蹲的地方,只有阳光在那儿红 红地印染着,后来的风雪已经把那儿抹平了,仿佛没有任何野物光临过。风摇动衰 草,石头拖出阴影,更远的山坡下,森林晶莹剔透,树挂雍容华贵…… 端加荣一钁头刨下去,就刨出了一个吼子(竹鼠),在洞里伸出两颗大啮齿朝 她大吼,蓝闪闪的毛皮煞是好看。 “我得惊扰你们,快搬家吧!”端加荣刨地,扒开积雪刨地。她不想打死那只 吼子。 二丫搬石头的手套有几只指头伸了出来,端加荣见状,就把自己的手套拉下来, 戴到她的手上。自己就光着手,刨石头挖土。 上午真的挖得很快,流了一场大汗,身子竟然好多了。挖出了一大堆草根树根 葛藤,又点火烧着了,端加荣和二丫在火边烤火。将这些东西烧了,又会成为肥料, 一举两得。当火噼噼啪啪在棕红色的新土中燃烧起来,周围的雪地都似乎映红了, 雪地上出现了蹦跳的小松鼠,火焰腾到高空,仿佛春天就要来了,泉水就要解冻, 冰雪就要融化了。如果我一开春种上三亩地的苞谷,两亩地的洋芋,在石缝田边种 些南瓜、蛾眉豆、刀豆、芝麻,那一定是一幅兴旺的景象。到了秋天,再搭一个守 秋的棚子,人住在高高的棚子上,望着自己成熟的田地,晚上睡在厚厚的茅草里, 看着八里荒格外明亮的星星,通红通红的森林,雪白雪白的瀑布,满山的野葱野蒜 ;有猪,有狗,有鸡,给女儿们讲着古老的故事,唱个山歌子。如果身边还有一个 能疼自己爱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那也是十分惬意十分美好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啊!……端加荣在火焰燃烧的幻景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禁泪水涌出。 可是这一天她总有一点惴惴不安,心里好像有什么隔着一样,好像有谁催她回 窝棚去,窝棚有什么唤她回去,当她匆匆拉着二丫回窝棚弄中饭吃时,还没到窝棚, 就看到窝棚顶上升起了一股青烟。她飞快地跑向窝棚,打开门,棚子里烟雾弥漫, 床上已经着火了!是床上,她冲进烟雾,同时喊小丫,听见了小丫在壁角那儿哭泣。 她向水缸冲去,菩萨保佑,还有半缸水,她用脸盆舀水向床上泼去。终于将火泼熄 了,可被子和垫絮都烧掉了半边,棚子里一片狼藉。问小丫究竟是怎么回事,小丫 呜呜呃呃哭诉说她冷,就吹火想烤烤火,把火星子吹到床上去了,燎到了床沿的茅 草,火就烧起来了。 端加荣只有庆幸,得亏回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窝棚没了,连小丫也 会烧成灰的。 看着这个“屋子”的一片惨状,欲哭无泪,娃娃还小,打也无用,大难不死, 就是万福了。只好收拾屋子,烤那未烧光的被子,好在客床上还有一条被子,晚上 还能有个栖身的地方,有个东西挡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