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午,当她再一次出去的时候,小丫就不干了,不要一个人被锁在家里,跳着 脚哭着紧紧抱住端加荣的大腿,要跟她一起去。端加荣怎么也脱不开身,怎么哄也 不行。她心软了,只好给小丫的头上围了一条枕巾,把她带到山坡上去了。 野外的风就像锐利的镰刀,砍得人身上生疼,热气全无。小丫又不能站在身边, 碍手碍脚,看她冻得清鼻涕直流,就找了块避风的大石头,又给她抱了些上午砍的 枯草葛藤,点燃了,让她烤火,并吩咐她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好好坐着。之后端加 荣就和二丫一起干活去了。 下午的进度非常快。端加荣搬运着土石,甚至忘了大石头后面的小丫。有一会 儿,当她想歇口气时,陡然想起了小丫来——那边没有冒烟,火定已熄了,可小丫 没吵没嚷地没了声息,怕不是睡着了?这地儿是不能睡的,气温太低,就踅到大石 头后面去。上了个坡坎,一抬头,在离石头不远的粗榧间,看到了一个野物,狼! 是狼!那狼一身灰白色的短毛,且很零乱,两颗眼珠子像要射出的子弹瞪着她,蹲 着,就跟前天晚上看到的姿势一样!而且狼的嘴边和嘴里到处是血。那血鲜红鲜红 的,就像狼的嘴被人撕开了一样,就像衔着一枝红梅花! “狼!狼呀!” 端加荣看四处竟没有可抓的东西,抓起一把雪朝狼掷去,雪在空中就散了,狼 惊了,猛地向后退去,退进粗榧深处。 端加荣“狼呀狼呀”地喊着就朝小丫坐着的石头后头跑去,火熄了,柴散了, 哪还有小丫的影子,就一条枕巾散落在地上,血却是格外鲜明的。端加荣嘶喊一声 :“小丫!小丫呀!”就顺着血迹去赶,在另一块石头边,小丫还在,倒在那里, 半边脸已经啃得没有了。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这叫我怎么搞啊!”端加荣和闻声跑过来的二丫抚着 小丫的身子哭喊着,号啕着。她抬起头要寻找咬死她小女儿的仇人,那只狼。一下 子就在不远的石头边,看到了那只灰白色的狼。它还没走,它还在原地,等着人走 后它继续来吃这个小孩的尸体。 “狼!打死你!” 端加荣冲到田里,拿起了她的牛舌镘,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说:“快去叫登 凤阿姨来啊。死鬼呀!” 端加荣不顾一切地朝狼扑去,狼紧闭着血糊糊的嘴,向远处逃走。端加荣拔腿 就追,她要与这只狼拼个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为小女儿报仇! 一口气追了两个山坡,一个深沟。她发现她紧紧地跟着它,没有让它跑掉。在 雪地里行走,雪太厚,一步一步都很吃力,她吃力,那么轻快的狼也好像很吃力, 走得太慢。风把眼泪吹干了,眼睛越来越明亮,她终于看到了那只狼毛色很差,许 多地方都脱掉了毛,而且极其瘦弱,就像副骨架,瘪着肚子,走路打瘸。这是只饿 极的狼,而且,她断定是只老狼。走了一会儿,她还突然感到,这是只孤狼,没有 同伴。 狼叫起来。当它爬上一个山坡时,向着山里发出悠长、急切的嗥叫:“呜——” 可是,狼的叫唤换来的不是狼的回应,倒是传来了人的应声。是不是有人来了? 可是那声音很远,很远很远,但却给了端加荣一种支持,一种希望。 狼继续走着,偶尔回过头来,睁着红红的眼睛(因为吃了人肉,它的眼睛是红 的),带着警惕,甚至乞求、无奈、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希望她饶了它。 我不会饶了你的,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狼隐隐地,不声不响地走着,时不时转头看她。这情景又持续了至少三里地, 进入了林子,进入了一片野生的蜡梅林中,里面榛莽丛生,到处是常绿灌丛,也没 能甩掉她。可也让端加荣的脸上、手上划得伤痕累累。 狼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要咬死我的女儿?我是个苦命的女人,一心 想在这里躲开前夫的虐待,村人的指戳,开一点荒,过一点清静日子,没沾惹你, 你凭什么下这种毒手,掐断我的希望,把我往死路上逼啊?狼,都说人毒,人再怎 么毒也不敢杀死我的孩子。我死了孩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拿什么给我的亲人 交差?拿什么去堵村人的嘴巴?…… 走到一片高坡处,她知道这是雨行崖,过去这里总能听见从高顶上飞下的泉声, 但现在飞泉全冻成一片冰瀑,晚霞亮了,照到这里,像是花开冰崖。她看到那狼确 确实实是一只又老又饿的狼!这更加坚定了能杀死它的决心。我要割断它的颈子, 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我要报仇,我要把它撕成八十八块才解恨! 那狼四腿岔开,站立不稳的样子在那儿喘气,嘴巴发出含混的、呜呜的吼叫。 好像是烦了,好像是绝望和痛苦。它好不容易跳上一块石头,想伸长脖子大声嗥叫, 端加荣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将钁头朝它砸去,那狼吓得蹿下岩石,又朝前头跑 去。 这时候,看见了如血的晚霞,照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之上,端加荣突然感到一阵 虚脱,冷汗直冒。这两天本来人就昏沉,发着低烧,一点劲儿都没有。女儿被狼咬 死了,人就垮掉了半边,又这么一步不停地在雪地上追撵了十几里地,已达生理极 限。气喘吁吁,胸腔里的心脏好像要爆炸了,血已经涌到眼睛边上,要从眼眶里往 外喷出。而且下腹疼痛难忍。天快黑了,要二丫去喊登凤的不知喊了没有,会不会 还有狼在那儿,把二丫也吃了?……她不敢往下想,害怕,快疯掉……如果就这一 只狼,如果她喊上了登凤……可登凤一个人也不会来,会喊上她丈夫,或者喊上洪 大顺。可洪大顺是个掰子,走不快……登凤一定会去喊王昌茂的。我叫二丫喊登凤, 其实是想让她们叫上王昌茂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女儿被狼吃了,昨天他还要小、 r 跟他回去的,小丫也赶她爸的路要回二十五块半的,咋就不让她跟去算了呢,跟 去就没这个事,命就不会丢了!命丢了,王昌茂会放过我吗?他会不会打死我?… … 天黑了。天暗下来了。天清似镜,一轮明月从镜子的中央垂挂下来,像一个圆 溜溜的气球。……有一次上街,小丫要买一个气球,我硬是没给买的,要三角钱, 我哪会花这么多钱给买个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空心玩意儿……现在小丫死了。小丫 呀小丫,我可害了你了,你妈为争一口气硬拗着到这八里荒把你给弄丢了,弄没了, 你妈我该死呀!可也是他们逼的,他们把你妈逼得没了路,我想走出条路却又把你 走没了,哇嗬嗬!…… 过了鹰窝嘴。她知道过了鹰窝嘴,这狼把她引向何方呢?这狼要到哪里去呢? 这狼已经快死了,却又不死,是想把她引进狼群?这狼是不是要逃到秦岭去? 狼的眼睛盯着她时,绿莹莹的,时不时嗥叫一声。它快死了,她也快死了。这 两条生命在比着脚力,比着生命的长度,比着韧性。她拄着馒头,连镘头都背不动 了,可没有钁头不行,要打死狼;钁头还要开荒的。我是要开荒的,是不会退却的! 雪地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觉到前头的狼越来越慢,就从心底聚积力气, 想在这儿下手,将狼打死,或者与它搏斗一场!她这么想,当狼几近停下来时,她 终于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憋了一生一世的力量,大喊道:“杀死你!”就挥起钁头向 狼薅去。 那狼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她,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雪粉来。 这山上哪来的雪粉,全是雪子儿,黄豆大一颗颗的雪子,像霰弹一样向端加荣 飞来,端加荣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疼痛难忍还眯住了眼睛。强行睁开眼一看,雪 子落下处,没了狼的影子。她揩了揩被雪子砸出眼泪的眼睛,靠着一棵大树四下看 着,终于在前头又看到了那一双狼的眼睛。我不会放你走掉的,就是要追到天涯海 角,我也要杀死你,替我的女儿报仇! 在月光下,静默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深深浅浅的雪地…… 已经是半夜了,端加荣困得不行,头沉如石。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子的边缘,狼绕过一个大草垛。她小心跟着, 却迎面撞到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桠子,就像一束利剑朝她 刺来。要是她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哪!她暗中惊叹。走着走着, 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眼睛那儿!又躲过了,脸却不小心拉开 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狼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狼!她 就知道了,就停住了,手举起钁头,躲在草垛边,只等狼再转过来。 可狼没有转过来,狼不见了。 杀死那只老狼是在第二天。端加荣迷迷糊糊地跟着那只狼,不知不觉已走到东 方发白。狼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停地哼叫,却又时常爆发一两声凄厉悠长的怪嗥, 歪歪欲倒。端加荣也歪歪欲倒。她快倒下了,可她告诫自己,不能先狼而倒下。眼 看着东边的山上露出了一线红光,端加荣在嘴里塞满了雪,又用雪擦了一把脸,可 是她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一看看四周,这不是 迷魂塘啊? 后面有喊她的声音,这也是在此刻突然出现的。那声音她没听出是谁,逶迤在 远处,可精神为之一振,但是,植物和浓郁的草药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将她熏得头 闷闷的。这就是迷魂塘,有许多奇怪的草药和植物,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失踪的 ——它迷人的魂!在雪没能完全覆盖的沟坎间,那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或半枯萎的硕 大无比的虾脊兰、开口箭、八角莲、忍冬、苦参、鬼桑子、醉醒花草,密不透风。 端加荣心想这狼可有心计,把她引向这个鬼地方,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就是借 刀杀人! 端加荣双手握着钁头,想扒开那些植物,却见植物上红烟袅袅,上面浮出一个 红衣女子。那女子驾着烟雾竟跳上她的钁头! 端加荣记起村里的采药人讲过,那都是死里逃生的采药人,说是在迷魂塘会遇 见红衣女子,敢情就是这个,这是人被这里的气味熏昏了,产生的幻觉!端加荣要 让自己清醒,她记得采药人说过千万别理这女子,是迷魂塘的秽物下的障子。你若 与她拼命,几天几夜会打得没完没了。最后丢了命。 她分明听见也看见那女子在撩惹她,在唤她,糟贱她。端加荣把钁头猛挥,想 用钁头钁死她,可钁了几下,烟雾散去,那女子依然在镘头上。 我是在追狼哩!端加荣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是来与狼拼命的,狼吃了我 的女儿,我是杀狼的,你这妖魔女子,走开些! 端加荣强令自己清醒,跟着那狼。可狼和那女子在眼际迭现,有时狼就是女子, 女子就是狼。沟越走越深,雪也越来越深,而且头更昏沉,幻觉频现,林子里竟然 有野兽的骷髅在飞来飞去……这都是障子,狼下的障子,狼借了沟里的瘴气下的障 子。这沟里密不透风,这样寒冷的季节也没一丝风。她用咬嘴唇让自己清醒,再看 那狼,狼正在吃一种草藤,吃沟坎下吊挂的一种草藤。端加荣也跑向前,去抓狼吃 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一股辛辣味立马蹿人大脑,石头一样的头顿时清 醒了,扩开了。漂飞的骷髅不见了,红衣女子不见。再看那草藤,原来是钩藤子。 不仅清醒,而且力量猛增,她知道机会来了,狼没吃多少这钩藤,正倚着一块 石头喘气,身上肋骨毕现,快站立不稳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打死你——” 那一馒过去,却松松地落在了狼的尾脊上,钁头震掉在地上。她自己也快倒下了, 可她不能放过狼。那狼从钁头下爬起来,正待再跑时,端加荣猛地扑上去,用最后 的力量,死死勒住了狼的脖子。狼歪过来的嘴巴咬住了她的棉袄,牙齿进入了端加 荣的皮肉深处。一阵剧痛,可她绝不会放手,她更加用力勒狼的脖子,死死掐住, 掐住,狼终于松开了口,身体的挣扎踢蹬也在慢慢减弱。端加荣用一只膝盖抵住狼 的肚子,张开嘴,嗷地大叫一声,就咬住了狼的颈子,她咬住,往深处咬,死咬, 终于咬断了狼的喉咙,一股臊腥的液体冲入口中。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喊她的声音, 她用眼角看到了后头一个一步一掰的人,是洪大顺。洪大顺拿着一把猎叉。 她依然死死咬着狼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