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吃完饭后,我一直在那里磨蹭着,想不被母亲发觉,然后跑到泊瓦场去。母亲 却盯着我不放,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心不在焉地在门前徘徊着走来走去,外面 的天色正在暗了下来,傍晚的光线让天空中青灰的颜色吞噬着,转瞬即逝中光线很 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薄暮笼罩着渐渐昏暗的大地,西天一颗星星过早地闪烁在那 儿,耀出精细的光芒。夜空沉寂、荒凉、平坦地倒挂在村子的顶上。我心里越来越 不安,似乎听见了从泊瓦场传来的唱戏声,是那样的优美、动听,抑扬顿挫。 母亲好像已看透了我的内心,说,你想跑出家门吗?我告诉你,只要你出了这 个家门就别回来。我想不明白,你怎么老是往那儿跑,看来你的魂已叫那儿勾去了。 我早与你说过,那个女人是狐狸精,专门勾小孩子的魂,你就是不相信我的话。 我说,谁说她是狐狸精,她教我们唱戏。说完,我对母亲唱道:小妹子本姓金, 呀子依子呀,天天打猪草啦依嗬子呀…… 母亲很快就打断了我的声音,吼叫了起来,别唱了,你唱得我心烦,你们就是 让这声音蛊惑了,我告诉你这是狐狸精的声音。母亲说着身体在抖动不止,脸色也 涨得通红通红的,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地生气。 泊瓦场不远,它在村子的北头,离我家不过二百米的距离。都在一个村子里, 我不明白所有的人为什么要叫那儿泊瓦场。同样,我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叫许杏兰 狐狸精。许杏兰的屋子在村子最北头,隔壁是一条通向田野的道路。因此那屋子便 有些落寞、寂寥,孤零零地生长在那里,但又因为她每天晚上教我们这些孩子唱戏, 而洇出一种孤傲绝世的味道。许杏兰的嗓音是那样的甜美,简直称得上是一种天籁 之音。 许杏兰的丈夫是一名教师,在离我们村子十几里远的一所学校教书,很少回家。 许杏兰也很少去那么远的地方看他,我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许杏兰的丈夫在 一年中仅只节日间回来那么一两次,甚至于在有一年他是过年时回来了一趟。许杏 兰的生活于是显得寂寞而孤独,可能正是这种原因她才不停地教我们唱戏,想用唱 戏去排驱内心的寂寞与孤独。 母亲还在那里叨唠,我不再理睬她了,转身朝门外冲了出去。我看到母亲明显 地愣了一下,接着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你还要到她那儿去吗?你给我回来,再也 不允许你到她那儿去?随即母亲在我的身后追赶着,听着母亲在身后发出的脚步声, 我不敢回转过脑袋。看来,母亲今天真是气疯了,她的心中一定十分鄙视许杏兰, 不允许另一个女人夺去自己的孩子。母亲觉得这是一场斗争,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 会失败,她要永远地把那个女人踩在脚底下。 我一直朝前跑着,在临近泊瓦场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拐上了另一条村道, 我可不想把母亲带到泊瓦场去,那样的话,母亲就会与许杏兰大打出手。只要是一 些小事情,村子里的女人都会与许杏兰大打出手,她也乐此不疲,愿意奉陪到底。 一番厮打之后,许杏兰的头发总是披散在脑袋上,脸上布满了伤痕。她的伤痕令人 怜悯,于是村子里所有的男人见到她便躲躲闪闪的,觉得十分内疚,似乎是自己犯 下了过错。 母亲的追赶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沿着村道左拐右拐地跑着,她也左拐右拐地追 着。有几次我都差不多要逃离掉她的追捕了,可我的努力并没就此成功。跑着跑着, 我害怕了起来,母亲这样发了疯地追赶着我,或许我真的该停下来。虽然我的心里 有这样的念头,然而我的脚并没有停下,不是我要与母亲较劲,是我的双脚不愿意 听母亲的,兀自奔跑不止。事情在这时已完全变成了一场游戏。村子里已有很多的 人跑出来看热闹,我不知道自己的双脚什么时候才能够停了下来,我既为自己也为 母亲感到忧伤。后来,我只好沿着一幢房子打着圈子跑动着,母亲紧随其后,我听 见她在身后大口地喘着气。当我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拐上了另一条岔道,跌坐在 地上,准备承受来自母亲任何的打击。可母亲却还沿着先前既定的路线不停地跑着, 打着圈子。我有些吃惊地看着母亲,她像是被某种东西控制住了一样,为母亲的举 动我大声地哭了起来。 经过那次事件后,母亲对我去泊瓦场的行为不再理睬,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 态度。母亲态度的改变令我感到迷惑,事情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否则母亲不 会这样心平气和。想着,我就懒得去想这个问题了,对于大人们的心思,我们小孩 子永远都是弄不透的。每天在下课之后,我就赶紧跑到泊瓦场去,许杏兰教我们咿 咿呀呀地唱着黄梅戏,我们的声音响彻行云,飘荡在大地之上,飘荡在村子的上空。 在那些有月亮的夜晚,月光照着我们,我们一字排开地站在许杏兰的屋前,风吹动 着我们的衣衫,我们的脸上涂满了月亮的光辉,优美的声音如同一个个蝌蚪爬出我 们的嘴唇,我们激动得浑身发抖,双脚不停地颤动着。站在月光下的许杏兰是那样 的美丽,她的身体随着月色一起舞动着,似乎不是她的身体在舞动,而是月色在腾 起又落下。 母亲忧心忡忡,认为我一定中了邪,要不然怎么会变得这样。于是她偷偷地从 邻乡请来一些江湖术士,入夜围着我的床沿转动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 古怪的话。我躺在床上,假装已经睡着了,眼睛却睁开了一条缝,窥视着那些术士, 看着他们怪异的动作,差不多要大笑了起来,但是我坚强地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 来,害怕自己的笑声会吓了他们一跳。 隔一段日子,母亲就观察着我,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的病症是否已变得轻 微了起来?但她很容易就失望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母亲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办法来 减轻我的病症。我不知道母亲还会想出什么样的办法来对付我。 许杏兰其实并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人,她是从江的那边过来的,江那边是属于安 徽省的地界。当年她是要饭来到我们村子的,村里没有谁敢收留她,只有周建成的 母亲收留了她。周建成就是许杏兰的丈夫。同样让人没想到的是,老太太收留许杏 兰有着自己的目的,是让她做自己儿媳妇。在老太太的安排下,许杏兰一年后就与 周建成成了婚,不久老太太也撒手归西。起初许杏兰一点也不惹村里人注意,村子 里的人逐渐对她淡忘了起来。终于有一天晚上,许杏兰突然在半夜大声唱着黄梅戏, 声音把很多的人都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人们这才明白许杏兰是一个戏子,一个从江 北来到这儿的戏子。 江北我们从来也没有去过,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江北怀有的想象力。这样,我 们便把江北想象成许杏兰的模样,要知道她是从江北来到我们村子的啊!我们也曾 向许杏兰打听过江北的事情,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我们猜想难道她会有难言的苦衷 吗?我们清一色十几个孩子,每个晚上站在许杏兰狭小的房间里,她唱一句,我们 跟着唱一句。她不时地规范着我们的动作,把这个孩子的手臂抬了抬,把那个孩子 的脚按了按,又不时地拿出一些五颜六色的油彩在我们的脸上描了描,把每一个小 脸画得素净、俊俏,我们一个个便成了戏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