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端午节的那一天,周建成回到了村子里。这多少算是个例外,因为他一般 是不回来的。周建成是在黄昏时分进村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布满了幸福 的笑容,见到每一个村人都打着招呼。在这样的夜晚我们都是不允许到许杏兰那儿 去的,再说周建成看到我们,脸色每次都不好看。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夕阳慢慢地敛尽了它淡淡的影子,地面上转瞬又铺上了 一层碧清的光芒。村子里所有的人开始品尝粽子,这对我们更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要知道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啊!我刚刚把一个粽子吃了一口,就听到外面变得嘈杂了 起来。我跑出门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热闹声是从泊瓦场那个方向传来 的。 跑近了,我看见周建成正在那里打许杏兰。周建成揪住许杏兰的头发使劲地把 她的脑袋往墙壁上撞,脑袋与墙壁发出“咚咚”的声音。许杏兰却没有哭,在周建 成的暴力下奋力地挣扎着。在他们的四周围绕了很多的人,人们都在看笑话一样地 看着那场面,没有谁走上前去劝阻。 周建成边打边叫着,他妈的,你活得不耐烦了,你想找死是吗?今天我不打死 你,我就不是人养的。 许杏兰又像是要激起周建成的怒火,回击说,你今天不把我打死,你就是婊子 养的。 周建成被许杏兰气得厉害,脸上的颜色千变万化,身体抖动不止,他挥起拳头 朝许杏兰的脸上砸去,顿时许杏兰的鼻孔里流出了鲜血。许杏兰用手抹了一下,把 一手的血甩了过去,周建成的脸上于是也布满了鲜血。 周建成说,你给我滚出村子,别赖在我家里不走。 我是你的妻子,凭什么要我走? 你是我的妻子吗?你是一个婊子,你们知道吗?许杏兰是一个婊子。 周建成这么叫着,周围的人就全笑了起来。 她真的是一个婊子,你们知道吗,在结婚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的。 许杏兰说,我是一个婊子,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婊子结婚呢? 你这个唱戏的婊子,你滚吧。 周建成,你不是人,是畜生。 我母亲当初真是瞎了眼,干吗要收留你? 天色已彻底地暗了下来,夜晚把阴影涂抹得到处都是,地面上还勉强可以看得 清,家家户户如豆的灯火闪烁着,随风晃来晃去的。 没想到的是,这时,周建成哭了起来,他边打边哭着,哭得伤心极了,似乎所 有的悲伤全是许杏兰带给他的。我们从没看见过他这样地号哭过。 村里的人感到不解了起来,这时哭泣的应该是许杏兰,而不是周建成。许杏兰 才是最有资格去哭泣的,周建成为何要这样地大声哭泣呢?人们不知道事情到底在 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接着,周建成的话语更是恶毒了起来,你这个被人操烂的×,你这个狐狸精, 你不得好死。 许杏兰说,谁都不得好死。 四周安静得异常,只有周建成挥舞的拳头在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我已看不见那些流淌的血液,只看得见许杏兰清澈的目光如水,浮动在黑暗之 中。突然间,周建成惨叫一声,跌坐在了地面上。可能是许杏兰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我看见挣脱开的许杏兰跑了起来。周建成也很快从地上爬起,朝许杏兰追赶了过去。 村里面的人也如潮水一样地簇拥着他们跑过去。许杏兰朝村外跑去,跑到一口池塘 边止住脚步,没有再往前跑。周建成也追到了池塘边。一个站在池塘这边,一个站 在那边。周建成尝试着从这边追了过去,许杏兰就从那边跑到这边。池塘里的水泛 出一抹白光,周建成与许杏兰如两只搏斗的动物互相瞅着,提防着,脚步不时移来 移去的。许杏兰像是时刻在表现出一种冲动,跳到池塘里面去,但似乎又有某种东 西阻止了她的脚步。 两人就那样地对峙着,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周建成再也忍耐不住了,发疯 似的围着塘岸追过去,许杏兰也沿着塘岸奔跑了起来。他们沿着塘岸兜着圈子,一 圈又一圈。周建成始终只差那么一点距离就要抓着许杏兰,但就是无法抓着。两人 之间隔着的距离似乎是恒定的。跑着跑着,两人不时地停下来喘着气,累得够呛。 喘戗时,周建成佝偻着腰,双手放在两侧,脑袋朝前伸着,嘴巴大大地张开着。看 得出,周建成再也不能够容忍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他猛地跳了起来,如箭矢一样地 朝许杏兰射了过去。许杏兰的反应同样十分敏捷,几乎是在周建成跳起的同时,她 的脚步也腾了起来。先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事情进行久了,很多的 人就觉得这是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逐渐地就有人散去,往回走着。慢慢地所有的 人都走了回去,母亲也扯着我的手飞快地离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一直跑到了天亮呢?许杏兰是 否被周建成抓住了呢?第二天在村子里我们没有看见周建成,他重新回到了隔着村 庄十几里地的学校。 许杏兰并没有因为生活中的不顺而停止教我们唱戏,相反,她对生活仍然保持 着一如既往的态度。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我们唱戏的技艺有了飞速的长进,及 至最后,许杏兰觉得再也没什么新的东西教给我们,有的孩子的唱腔完全在她之上。 口齿的伶俐、动作的灵警、嗓音的响亮,似乎得了天赐。许杏兰一直对我们许诺说, 你们把我教的全唱会了,我就让你们唱一次大戏,真正唱一次,我们就到村子里的 晒场上去唱,唱给村子里所有的人听。 这样的日子在那一年的冬天终于到来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天气很冷,月光裹 着霜花覆盖上晒场周围的物体,天地间浩气满盈,月光跌宕起伏地淌动着。晒场的 周围堆放着一些草垛,草垛的后面是一条溪沟。金黄色的草垛与溪流成为一道背景 衬托着我们,我们的身影在草垛上移来移去的。当时村子里的人全站在了晒场上, 所有的人都像是来看笑话的。他们根本就不相信小孩子能唱出什么好的东西。母亲 们也没有去阻拦各自的孩子,也许她们觉得看许杏兰的笑话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许杏兰把我们一字排开安排好,月光把我们的脸照得生动、透明,给我们的脸 部镀上一层粉红的光芒。霜花正在头顶一片一片地降落到大地上,降到我们的身体 上。面对这样的场面,许杏兰的脸上露出一种媚人的笑意,她清了清声音对站在晒 场上的人朗声说,大家今晚都来看孩子们的戏,我很高兴,下面戏就要开场了,我 代表孩子们向大家表示敬意。许杏兰这番差不多是文绉绉的话,让所有的人都笑了 起来。 然后,我们就按自己的角色开始唱了起来,那晚我们唱的是一出大戏,戏名叫 《窦娥冤》。我们虽然都是小小的年纪,但我们都显示出一种老成、持重,显示出 一种与我们的年纪一点也不相配的精神气。冬夜阒然无声,只有我们的声音恣意汪 洋地跑动在如水的月色里。我们有板有眼的表演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村民。随着剧情 的发展,故事逐渐地被推向了高潮,窦娥的冤情紧紧地抓住了村民的心,如同一块 磁铁制造的磁场一样,没有谁能够轻易逃离得开。当窦娥在刑场上诉说自己的冤情 时,其情其景被我们表现得淋漓尽致。天地间到处淌动着悲戚之气,似乎所有的事 物都蒙上了这股气流。月光长长地悬在夜空中,留下一堆灿烂的光华。大地正在封 冻,寒气被撞得炽烈地流动了起来,树木于寒气中发出琅琅的声响。我们的声音穿 行在寒彻的冷气里,高昂而悲壮,辗滚过霜花飘飞的大地。故事中精彩纷呈的片段 就在这一刻,我们唱得好不好就看这一折唱得如何,是不是地动山摇,大开大合, 酣畅淋漓,是不是令人欢呼而起,是不是令人痛哭失声。我们的眼里所有的一切都 不存在了,扮演窦娥的米青成了真正的窦娥。许杏兰曾告诉我们唱戏就要唱到这个 份上——唱到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我们的心里默默地 孕育着那股回肠荡气的气概,于是从心底腾出一股气,直通丹田,然后进入喉管, 驻留腭下,抵至舌尖。 “冤啊——”这一声凄凉、悲痛的叫声令夜晚像真的下起了雪。这时,风吹了 起来,呼应着雪花飘飞。天上的冷月把地上映得寒光闪闪,凛凛然一派苍凉。唱出 的神韵恰到好处,众人都感到头皮发麻,脖子处凉津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是 最难唱好的,必须做到不慌不忙,否则就会唱砸,这也是许杏兰最不能容忍的。我 抬头望了许杏兰一眼,看到她的脸上泪水涟涟的,四周的村民也都泪水涟涟的。唱 的人的气脉与唱腔全处于最佳状态,速度与节奏全得跟上,一点儿也不能拖泥带水, 或者是马马虎虎。悲剧的力量就全看这一唱能否撼天动地。就如同一个人的精神气 一定要通了、融了、贯了,才会显得威风逼人。今夜的月光构成了一幅大背景,月 光绵延不绝,浩空万里,这样的夜晚才是最适宜于唱这折戏的夜晚,这种唱腔挟带 的风声流淌了无以数计的戏台。扮演窦娥的米青的唱词与作为已成了窦娥的唱词与 作为,她似乎真的一直生活得不太顺利,一直是满腹冤屈,窦娥凛然的气概与情怀 已融到了她的身上。我们的声音气吞山河,整个的戏场全让我们的声音笼罩住了, 到处是响动,六月飞雪的响声,北风吹动的响声,抬铡,启铡,人声寂然,衣冠狼 藉。浩浩乾坤到处飞雪,朗朗天体浮漾着雪的寒光。 戏唱完了,村民们还久久回不过神,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我们,他们没想到许 杏兰能教我们唱出这么好的戏,这样的戏超出了所有的人的想象。晒场上静得异常, 寒霜无声地降落在我们的头顶上,几只夜鸟扇动着翅膀“呼呼”地从我们的头顶上 飞过。我们屏住呼吸看着村子里所有的人,一时的气氛搞得我们有些发愣。一段时 间后,场地上才变得热闹了起来,村民们要求我们再唱一折,似乎寒冷并没有灌进 人们的身体里。许杏兰说,大家别急,今天晚上到此结束,在以后的每个晚上我让 孩子们都给大家唱,只要大家愿意听。 然后,我们各自跑到自己父母的身边,散去。在那个晚上,没有谁对许杏兰发 出咒骂声,更没有谁打骂自己的孩子。 事情正在变得美好了起来,村子里没有谁再骂许杏兰是狐狸精,我们也可以随 心所欲地到泊瓦场去唱戏了。冬季总是昼短夜长,夜晚是寂寞难捱的,白昼日复一 日地在倾斜的天空中转瞬即逝。除了那些十分寒冷的夜晚之外,一般我们在每个晚 上都给村民们唱戏。我们幼小的心灵逐渐地变得丰富了起来,我们一次次地给村民 们演绎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事。但是戏文终究是戏文,生活中的残酷性却超出了那 些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