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站上乱得像一锅稀饭。 一连几天,石华保持住一个姿势,呆呆地塑在凳子上,问天打卦。其实问也问 不出什么来,但石华喜欢绷住劲,跷起二郎腿,手抚在膝上,一脸的清汤寡水,故 意在作劲。刚打了春,风吹得有些淡,似乎空气里缺了盐或钙,清清白白的,欠了 滋味。风吹得站前广场上退了颜色,也吹得石华前心凉,后背沉,心里悬起了一根 翅膀,趔趄不安,差不多快骨折了。按理说,换季时石华的生意会好些,但从一趟 趟列车里下来的乘客们没心没肺的,大多板着个死鱼脸,脚不停歇地走掉了。也不 对,也有一些挑肥拣瘦的货,站在对过的茶水摊子前,留下一阵子喉咙响亮的牛饮 声,不把石华放在眼里。但石华不为所动,依旧眨起眼皮,望着低矮的垂云,顶多 换一换手,支起下巴,继续影痴痴地问天。对过儿是王学江家的领土,七步之遥, 横着一条水泥通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刚又送走了一拨乘客,王学江家的忽然 撒了懒,站着不动,斜签了身子,倚在保温桶上,朝石华一个劲儿地看。看了几眼, 也没多大意思,王学江家的摸出一把葵花子,仔细嗑。葵花子是早上临出门前,装 进裤兜里的,现在和一堆硬币混在一起,坠得沉。王学江家的自己能感觉得出,一 条腿长,一条腿短,所以得有个东西靠上,解解乏。石华自己不喜欢吃零嘴,但爱 看王学江家的那一副招摇相,比戏还耐看。一般来讲,王学江家的三根指头捏起葵 花子,往牙齿上送,舌尖一卷:就能利索地剥开子衣,呸呸呸地啐出来,天女散花。 有时候,王学江家的也会换一个新动作,边说话,边展开半米左右的臂,往嘴里一 丢,葵花子像长了腿,跳进了王学江家的舌头上,心甘情愿地去送死。要是瓜子皮 挂在嘴上,王学江家的也故意不揩,能挂上一两个钟头,比别了一枚立功勋章还妖 精。吃了一会子,王学江家的摸起来就比较费劲了。葵花子藏在一堆硬币当中,躲 闪着,心慌着,生怕被这一只汗津津的手攥住。于是,王学江家的生了气,一不做, 二不休,干脆将裤兜里的统统掏出来,摆在保温桶盖上,慢慢择。显然,除了葵花 子和硬币外,还有卫生纸、一小串钥匙、猴皮筋、茶包、塑料袋等等。将多余的内 容剔除后,王学江家的便开始数数,一毛钱,两毛钱……三块六,三块七,口气很 敛,手上也无幅度,像教训自家的娃娃。石华继续问天,见铅色的垂云悄悄变了底 色,落下来沙尘,犹如头上罩了一块黄纱巾,呼吸也带了些艰难。 王学江家的数个整数,将一摞硬币码齐,夹在掌心里,稍微抛了抛,又哀叹一 声。叹息是给人听的,但周围无人,除了石华这个呆子。王学江家的缺了知音,没 意思,又将当天的收入塞进裤兜里,目光中挂了一丝落寞。还剩下几粒葵花子,王 学江家的很节约,丢进嘴里一个,舌头一剥,咬了咬,居然吮出了一股子馊苦味。 坏的。王学江家的赶紧啐掉,口腔也还苦麻麻的,忙端起几案上的半碗残茶,倒进 去漱口。那一厢,石华终于放下了腿,扑打肩上的灰尘,笑吟吟地说,“喂,嗑瓜 子嗑出了个壁虱,对不对?”王学江家的喷出一股子水,不像茶,更像苦胆似的, 点了点头。石华说,“人狂莫好事,狗狂拉稀屎,我叫你狂。”消停下,王学江家 的回说,“你听不得钱响。钱一响,谁的尻子都会松开。石华你是眼热我嘛,气死 你,不偿命。”果真,王学江家的大踏步走了几步,裤兜里哗啦哗啦地叫,好像硬 币们争抢着集合,在列队、在报数。石华扭开去,蹙紧鼻子嗅了几下,慢吞吞说, “孽障啊!”王学江家的不知石华在指天,还是在骂地。 情势很快就有了转折。石华刚站起来,掸完肩上的灰,脊梁骨忽然一拔,挺得 像腰后戳了一根标枪,利落落的样子。王学江家的一见,气焰就败了,败了就败了, 但心底里还有死灰复燃的念想。王学江家的假装勤谨,挨个儿泼掉碗里的残茶,用 湿棉纱布揩净碗,一只只地码放好,又故意拍打了保温桶几声,听了听里头的水量 大小。石华当然也听见了,但就是不接茬儿,去恭维王学江家的,叫她赤条条地挂 在半空里,空欢乐。下半天,许家台车站一共驶停了三趟列车,一快二慢,出站口 吐出十来个人,像便秘,稀稀拉拉地围在王学江家的保温桶前,捏着分币买茶汤喝。 石华上半天还行,卖掉了六瓶洗脸水,基本上和王学江家的能打个平手,下半天却 差远了去,只得干巴巴着急,又不想让对方笑话,于是塑在凳子上,一怨二恨地想 心事。听保温桶里的水声,王学江家的快拾掇摊子了,脸上的那个得意样儿,像拿 了先进个人的奖状似的。石华决定灭了她的那股子威风,站起来,掸完灰,又把鬓 角的头发别在耳后,精神焕发,说,“咦,幸亏冬天不怎么贪嘴,没蓄下膘。要不, 可真糟践了这身衣裳喽。”王学江家的听了,忙站在保温桶后,遮挡住自己,回说, “你呀,天生是个瘦肉型的,就算你天天开油坊,顿顿喝清油,你也胖不起来。” 一接招,石华的气就消了,蛇打三寸头,火也要灭头三尾四,防的就是火头和死灰, 最要命。石华哀哀地说,“看你说得轻巧。我哪有那个福分呀,我就是个卖洗脸水 的命,比不上你,卖的是大碗茶。”引蛇出洞的话,王学江家的掂出了分量,又往 后头藏了藏,拽了拽衣襟,敷衍说,“呀,我是真没了办法,才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你石华何苦呢?心惠那么漂亮,随便托个亲,也能找个高干子弟的女婿。我要是你 ……” “可惜你不是我。” “抬举你,你还含了一嘴的针,太伤人。”王学江家的沉下脸,揭开盖子,舀 了碗茶汤,咕咚咕咚饮下去,掩饰似的,“石华,要不要来一碗。” “不了!凉茶害肚子。” 王学江家的胖,胖得有些过分,胎里带来的婴儿肥。石华却是瘦模子里倒出来 的小点心,整个骨骼比王学江家的能小一轮,肩膀削削的,脖颈也细,加上肤色白, 更像是南方来的女人。但石华是个标准的衣服架子,随便什么上身,都能穿出格调 和品位来。王学江家的当然不知道品位是啥,格调值几个钱,可她眼热,心底里羡 慕得要死,一直觉得石华像一幅画张子。画张子就该贴在墙上,供人读、让人看, 不该在车站上来卖洗脸水。不过颠倒一想,有石华在对过儿经营,自己也不至于孤 单,还养眼。王学江家的说,“喂,石华,没见你穿过这件衣裳,三十多吧?”话 太媚,王学江家的提不起气,腰里的脂肪一颤一颤的,比解放军的武装带还麻缠。 “哪有那么贵,舍不得。三十多,顶如我要卖掉半条黄河的水。”石华拾起刚才王 学江家的扔掉的卫生纸,擦了擦鞋尖,说,“心惠那个死丫头,非嫌弃那条裙子, 我改了改,你来看看,还可以吧。”王学江家的得了大赦令一般,忙颤巍巍地奔过 来,箍了箍石华的腰,又叉开虎口,一柞一柞地量,夸赞说,“腰收得好,左右各 剪上半寸,恰好抹出你的水蛇腰来。”说着话,手往石华的胳肢窝里搔搔,石华终 于忍不住了,呵呵呵地笑起来。王学江家的追撵了几步,假装嗔怪地说,“小骚精! 给我绷了一下午的脸,让我难受。再叫你装,你装装看。”石华躲了一阵子,隔了 一排暖瓶当堑壕,捂住肚子笑,还嘴说,“猪样子!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等着,总 会有屠夫来拾掇你的一身膘。”附近没几个人,王学江家的托了托奶子,无耻地做 个动作,一吐舌头。石华摆摆手,不想玩了,问,“下一趟会不会晚点,怎么广播 里不报?”“哼!广播员瞌睡装死了,跟她们站长一个球样子,脑筋进了水,不大 正常。”石华说,“看样子晚点了。我还有三瓶水没卖光呢,你的见底了吧?”王 学江家的回说,“还剩一些。下一趟是慢车,没几个干部坐,茶凉了也能卖出去, 挣一毛算一毛,总比没钱的好。”石华愁苦地说,“看我这记性,原来是慢车呀, 那更没人来洗脸了。”王学江家的却不同意,伸出手,接了接空气里的浮尘,大惊 小怪地说,“瞧瞧,没娘娃,天照应。,ifreetxt.com ,来了沙尘暴,谁不想把 脸洗干净了回家。才剩三瓶嘛,没麻烦。” 石华也说,“真下了,说下就下呀。” 起了风,站前小广场上人就更稀了。一会儿,高音喇叭开了,广播员咳嗽上一 声,铁路腔调,嗡嗡嗡地说,“通知,广播通知,出站口附近的乔萃喜同志,请你 听到广播后,速到站长办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广播一次 ……”石华手里叠着毛巾,低下头,远远地觑一眼,见王学江家的纹丝不动。石华 喂了一声,指了指电线杆子上的声音。王学江家的恍然一醒,讶异地说,“哦,这 母狗,原先念我的名字呢。又有什么事,昨天刚给老庄缝完被子。”扭身跑远时, 王学江家的撇撇嘴,意思让石华照看一下地上的家什。 石华猜,今天该洗褥子了吧。 稍候,又广播了一次。这次是慢车到达的消息,没晚点。石华坐在凳子上,见 出站口挨挨挤挤地淌出了不多的人,东倒西歪的,便没了去吆喝的念想。慢车来历 不明,但乘客们的脸上,一律布满了夜晚与长路上特有的锈迹,黑黄、干皲、龌龊, 欠下了不少的水分。王学江家的说得对,没见一个干部模样的。干部才不稀罕坐慢 车呢,公家报销,谁会遭这份罪。其间,有个长头发的二流子过来,大大咧咧地问, 喂,洗一下脸多少钱?石华没客气,慵懒地回说,一元钱。二流子抢白说,是卖呢? 还是抢呢?石华说,太费水。 心情糟,到手的一毛钱,被石华放弃了,也不心疼。 下浮尘,就是换季的迹象,春天真的来了。往往,一场浮尘一场雨,焦渴的草 木们,能在一夕间吐出葳蕤来。人也不例外。比如石华,混沌了一整个冬天的眼睛 开始烁亮,心也湿突突的,仿佛有一簇青草要拱破地皮,挣扎着现世活人。望着出 站口走完了最后一人,石华一恼,将半脸盆净水给泼掉了。 王学江家的上了楼,特地去了一趟茅厕,小解一下。喝了不少的茶汤,腰里的 肉都快酥了,需要紧一紧。不是靠皮带紧,靠的是庄铭灯。车站的低层是办公区域, 最顶一层是宿舍。庄铭灯二合一,都在一个大套间里操心料理。门楣上贴着“站长 办公室”的小牌,铜匾红字,很有些权威感。当然了,他是车站的站长兼书记,一 肩挑,没人乐意给他的眼睛里扎刺,更谈不上有谁敢犯上作乱。王学江家的熟门熟 路,径直走到了三楼西向的最里手,见门虚掩着,也不管不顾,直脱脱地搡开了门 扇。“老庄!”刚喊完,见庄铭灯抬起头,手里的钢笔也停下了。 桌前站着一个铁路警察,自制服、蓝袖套,也扭过身来看。 “站长!”王学江家的赶紧改了口,驯帖地搓着手,一脸愧色。庄铭灯签完字, 将一摞发票递给下属,拧上笔帽,说:“行了!你回兰州去休假吧,顺便到我家里 一趟,给家里人说,开春了太忙,秋天了我再回去。”警察让完烟,随手搁下了大 半包,辞谢而去。“站长,昨天刚弄完被子,今天给你洗洗褥子?”王学江家的规 矩地问。庄铭灯衔住烟,一只眼睛被熏眯了,款款走前几步,将门掩上,咔嗒一声 落了锁。王学江家的依旧站住不动。庄铭灯绕着她走了好几圈,伸出手,掐了掐王 学江家的腰际上的肉,啧啧一唱。王学江家的跳了跳,痒痒肉,庄铭灯知道她的毛 病在这,遂闪躲几下,缴了械。庄铭灯掐住她,认真教导说,“乔萃喜呀乔萃喜, 你个猪脑子,给你说了不下几百遍,人前人后,是不一样的。看你刚才,唐突得像 个母狗,满嘴乱跑舌头。”王学江家的乖巧,能认清风向,说,“我错了还不成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以后有人在,该喊你庄站长。”又接了一句,“褥子不是才洗干 净吗,急吼吼的,还让大喇叭喊我,像个催命鬼,弄得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找我。” 庄铭灯说,“嘿嘿,这样正式一些,总比你偷偷摸摸上来的好,越是在光天化日之 下,越是没人猜疑。”王学江家的摘下他嘴角的烟,掷在地上,一脚踩灭了,嗔怪 说,“怕什么怕,鬼鬼祟祟的,像个特务。” “一会子,要过一辆特快。” 王学江家的问,“昨天不是过了一趟吗?” “战备忙,现在没个准儿。” 许家台车站是个三等站,规模不大,小三层楼,外表刷成了砖红色。楼上楼下, 电灯电话。车站坐落在天(水)兰(州)线之间,是陇海线上的重要区间,东进可 抵西安,西行直达兰州。火车司机们喜欢在这条长线上跑,隧道多,桥涵不少,时 时有柳暗花明之感。钻洞子时,司机们可以撒高尿、吸水烟,小酌几口,潇洒得可 以,全然不把安全守则放在眼里。和苏联老大哥闹翻了脸,关系一塌糊涂时,这条 线上着实忙碌过一阵子,专列上载运的不是卡车大炮,就是坦克和装甲车,让许家 台车站的职工们心生骄傲,觉得不比前线的士兵们差劲,是大后方的砥柱之一,还 是祖国大动脉中流淌的一粒红细胞。一念想起,个个周身滚烫,加班加点,绝无怨 言。但战备警报后来被解除,许家台车站一下子天高皇帝远了,嵌在秦岭山系的一 条余脉上,说有有,说无无,只当是一个过路的站点,不太起眼。 还不能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局,就凸显了许家台车站的重要性。 “呀,看我做什么,眼神怪兮兮的。”一安静,王学江家的泼辣劲就犯了病, 大咧咧地问,随手捏了捏庄铭灯的脸。又说,“昨天过了一趟特快,你不是看过我 了吗?”桌上有饼干盒,铁皮的,印着一轮旭日初升。王学江家的拧开,丢进嘴里 一块。庄铭灯说,“天天有特快,也不见全中国人消停下来,还得东奔西跑。”王 学江家的回说,“当然喽,你是站长,你不打信号旗,我哪敢发车呀。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让庄铭灯觉得舒坦,手捂在了王学江家的奶子上,顿顿下巴,说,“你就 这点好,欣赏你的正是这一点,拿得起,放得下,还随叫随到。” “我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没一点官架子。”王学江家的道。 第一次睡王学江家的时,庄铭灯没这么痛快。那时,王学江家的刚在车站出口 前,摆了个茶水摊,自发的,给谁也没汇报。一只保温桶,一排搪瓷缸子,现买现 接,做得很简易。一天到晚,也挣不了几张票子,还费人,下雨了没处避,日头大 了没阴凉,风把人吹成了一块黑焦炭。这倒在其次。问题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出 站口一带的地盘,统统归庄铭灯掌握,全凭他金口玉言的一句话。保温桶被没收过 好几次,受过警察的唾沫,还挨过警察的大头皮鞋,又被拘过几回,和一帮子流氓 地痞参加过学习班。可王学江家的就是死不改悔。一放出拘留所,她又把保温桶摆 在了出站口,卖五分钱一碗的茶汤。 警察们上报给了站长。庄铭灯开始说,冥顽不化之人,有什么好客气的,抓起 来,塞进劳教所里,扣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帽子吧。铁路派出所成立了专案组,摸 了一下底,事情比他们预计的要差,也起了怜悯心。所长专门邀了王学江家的,求 情下话,让她别再给警察添乱,挨领导刮鼻子。后来,所长指点迷津说,你还是去 找一把手吧,站长是这里的总负责人,他要是放你一马,别说你卖茶汤,你就是在 站前玩杂耍,拿大顶,耍猴子,我也睁一眼闭一眼喽。王学江家的按图索骥,上了 三层楼,刚见第一面就起了冲突。那时,庄铭灯正在火头上,售票员弄丢了一沓站 台票,折了一笔款,按路规处理,当是一次事故。但售票员想不通,二十几岁的姑 娘,犯了病,撒疯似的在站台上溜达,寻死觅活地想撞火车。派了人手盯着,三班 倒地轮替,庄铭灯还不放心,时时站在窗台前观察形势,七上八下的。王学江家的 没个眼色,偏偏这时候往枪口上欺,庄铭灯一下子大爆发了。庄铭灯说,呔,你知 不知道,那里是有主权的,你摆上了茶摊,明显是对我的入侵嘛。王学江家的听惯 了广播节目,熟悉那一套,遂回嘴说,对对对,那里是你的领土、领空和领海,是 你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可我摆个茶水摊,挣个毛毛钱,没颠覆你,也没殖 民你,犯了哪一门子的王法?你告诉我知道。庄铭灯说,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王 学江家的说,臭官架子,别给我打官腔。不欢而散。 商量来,商量去,庄铭灯决定发一份公函,致矿机厂党委,请他们出面协调, 管好自己的家属,也为铁路运行的安全考虑。矿机厂迅速来了一个电话,是庄铭灯 亲自接的,对方话很软,理却硬,不容置辩。绕了半天花子,矿机厂的才说,技师 王学江的确是该厂的职工,却是个临时工,已被劝退了。至于家属乔萃喜嘛,更不 在花名册里,实在难以约束。电话又介绍了情况,说王学江于前年染上了一种怪病, 查来查去,才查清是一种叫肌无力的症状,人早已萎缩了,瘫在家里,上有六十有 四的老母,下有不争气的儿子,乔萃喜去贵单位附近卖卖茶汤,似乎也不是什么不 赦之罪,为加强路地双方的友好建设,还请酌情处理,适当给予些方便。庄铭灯碰 了软钉子,明白矿机厂在卸包袱,扔累赘,自己也不想做雷锋,但实在咽不下这口 气,一直睃寻着机会,想毕其功于一役,将一切害人虫赶出国境线,还车站一个朗 朗乾坤,一个有序的乘车环境。 庄铭灯单身,是路局直接空降到许家台车站的。年轻有为。站上的大部分职工, 也是他从兰州城里点兵点将带来的,驻跸此地,一手遮天。一年一换休,家属们大 都留在了城里,两地分居。因了工资条里有一笔金额不菲的出差费,谁都乐得,谁 也无怨言,只当是一份肥差,暗地里偷着笑,争着抢,对庄铭灯言听计从,一点也 不敢打马虎眼。电话外交后,王学江家的休整了数日,隔天一早,又摆上了保温桶, 码上一排搪瓷缸子,坐在出站口前兜揽。庄铭灯站在楼上窥望,决定今天得拉下脸 来,给这个肥婆娘来个下马威。 合该是一份缘。缘无大小,日照雪化,有缘修得同船渡。天南地北的人挤上同 一趟列车,走上几千里长路,就是前世里修来,今世里兑现的。后来,庄铭灯在床 上搂住王学江家的,几次三番地这么说道过。王学江家的心里甜,嘴上却不饶,说, 你还不是欺负我是地方的人嘛,扯那么大的官架子,吓唬谁?往往,庄铭灯掀开遮 羞布,露出自己,反驳说,瞧瞧,官架子在哪儿,在哪儿?王学江家的也不含糊, 说,看看,不是支起了嘛,我还不信卸不下你的官架子。遂一享贪欢。 那早上,刚起脚去讨伐时,楼下吹过来一阵子罡风,挂在铁丝绳上的湿床单, 掉在了泥地上。庄铭灯的床单,夜里泡完,早上刚淘净的。王学江家的眼尖,跑过 来拾了,又在楼下的水龙头上冲干净,抱在怀里,贴住保温桶,细细地让床单烤干。 庄铭灯收住脚,稳住心,中午时分,喊王学江家的拿上来。。 这样子熟了后,王学江家的来得就更勤,不是打扫房间,拆洗被褥,就是缝补 衣服,钉个纽扣啥的。王学江家的焕发出了身上的一股子女人劲,嘘寒问暖,也知 道庄铭灯是个单身,落落寡寡的,便照顾得仔细周详。王学江家的没少指责兰州城 里的那个女人,常说,要知家中妻,单看丈夫身上衣,真不咋的。冬上,王学江家 的做了一条护腰,送给庄铭灯,说你常在站台上检查工作,风大,火车呼啸,别把 男人的腰给废掉,那可金贵呢。还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这护腰 做的,啧啧。 有次,给庄铭灯换床单时,楼下驶过了一辆空油罐车,晃得窗玻璃咔嚓响,地 板也趔里趔趄。王学江家的问,地震了?庄铭灯说,快车稳,慢车才晃人,这是辆 空罐车,更晃。王学江家的捂住心口,脸色煞白地说,心慌,摇得我也空落落的, 我想吐。一说话,人就栽进了庄铭灯的怀里。那一刻,庄铭灯举起了红色信号旗, 让王学江家的终于停在了自己这一站,停了很长时间。 但今天,谁也不晚点,还比那一趟特快要早。王学江家的吃完饼干,俯在玻璃 板上,看庄铭灯的家庭照。相片被水洇了,淡黄的迹印子,粘在玻璃上,连皮带筋 的。王学江家的问过。知道上头戴塑料眼镜的那个瘦女人,是庄铭灯的老婆,一个 老头儿是他岳父,岳父腿上的娃娃是他女儿,刚六岁。王学江家的用指头按在他老 婆脸上,擦了擦,擦出了指甲皮大小的一块干净来,眉尖拧了拧,含了怨气。庄铭 灯老婆穿了一身铁路制服,小翻领,露出白色的衬衣口,左胸上的路徽很亮。人靠 衣装,他老婆精爽干练的样子,有一股子兰州城里的洋气,这让王学江家的很醋意。 “喂,铁贼,你别灌迷魂汤了,答应我的那件制服呢?” “还没呢!” “嘁,那你一个人坐特快吧。反正,我不发车。” 庄铭灯放下手,嘿嘿笑,“你看你,说风就是雨的,我是站长,又不是裁缝匠, 哪能说给就给的。刚才你见了,我批了条子,让那个休假的回去领几套来,还专门 写了你的尺寸,小翻领,连大盖帽都有。”这是实话,刚才的一幕仿如眼前。王学 江家的不再多言,从门后的衣钩上,取下庄铭灯的制服来,里外看了看,扑哧一笑。 庄铭灯说,“快些,还有三分钟。”边说,庄铭灯边解开脖颈下的纽扣,走进了隔 壁的卧室,站在窗前。外屋里,王学江家的在忙乱,解除了身上不冬不夏的春装, 赤条条地说,“铁路猴子,你可答应了我的,我记下了。有了你们那一身狐假虎威 的衣服皮,我在那里卖卖茶汤,谁也不会怪怨,给我脸色难受。”末了,又叮嘱说, “对了,顺便也给我一枚路徽,小号的那种。”庄铭灯在窗台蓄势待发,硬邦邦的, 王学江家的却在磨蹭。特快正点到达,庄铭灯听见了远处的汽笛声,窗框上的玻璃 也在忽闪忽闪地动,脚下的地板也在咯吱响。嘿嘿,身后传来了鬼祟的笑,庄铭灯 一扭头,见王学江家的戴了大盖帽,上身穿着自己的制服,下身却赤裸裸的,耻骨 间的黑毛充满了挑衅。“你裤子太肥了,衣服还将就。怎么样,像不像你的女职工?” 王学江家的问。庄铭灯先是怔了怔,忽然间,一股子气血冲上了额顶,血管贲张, 浑身燥热。再也不管不顾了;庄铭灯丢掉了官架子,急步冲上前去,拦腰将王学江 家的抱住,放在了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