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华钉在地上,僵了僵,又终于找见了理由,松了手,三两下,就将小伙子的 暖瓶给踢碎了。又蹲在地上,在一堆大腿中间,捡起一块玻璃碴来,追撵上去,骂 着说,“狗东西,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再让你喷大粪,污了我陆家的门风。”小 伙子早就跑远了,掉了一只棉拖鞋,背影仓皇。附近的人都袖手大笑,看足了这场 好戏。石华毕竟有了些岁数,不比年轻人,胸脯像鱼鳃似的喘息无定,闹出了一身 的汗。犹不解气,石华站在灯光下,当着众人的面,摊开手心,亮了亮扑克牌大小 的一块玻璃碴,念台词般地说,“小杂碎,没追上你,算你命大。以后,见一次, 敲打一次,叫你长些记性。敢说我家心惠的坏话,看我把你……”手一紧,石华攥 住了一把锐利的锋芒。咔嚓一响,血从指缝里流了下来,比龙头上的水绳还粗,还 烫,“看我把你,——砰地,捏碎你裆里的两只卵蛋,让你再学着打鸣,学着扇翅 膀,做好人。”鼻眼里哼的一声,满是鄙夷。 石华演得很认真。等抬头四望时,见大家都拎起空暖瓶,悻悻地还家去,既无 喝彩话,也无鼓掌声,只留下她一人,站在荒天黑地的锅炉房前,形影相吊,唾面 自干。石华是个心无城府的人,有气撒在当面,决不背地里说人,老相识们都明白 她的毛病,没到火烧眉毛,不会这么动粗的。石华心说,走,统统都滚蛋,我在车 站见了一整天的人,现在一闻见人肉味道,就心烦。说归说,气归气,手里的痛还 在,每一根骨节都像铡断了,连皮带筋的,十指连心。石华也不急,有的是土方子, 自小就使惯了,一用就灵。石华走到锅炉房后,抓了一把炉灰,高温消毒的料,潦 草地抹在手心上,拍了拍。在冷水管下头一冲,居然止了血,好了。仿若什么事情 也没发生过,石华磕了磕牙,抖落了身上的郁闷,一下子轻松无比。又拿过空暖瓶, 支在三只龙头下,慢慢地控开水。有,总比没有的好,集腋成裘、积羽沉舟的道理, 石华还是懂得的。麻绳似的水线,滴入瓶嘴里,石华觉得那不是不值钱的水,实则 是一滴滴融化了的镍和锡,正在瓶胆里铸出一枚枚的小硬币。硬币是家里的柴米油 盐酱醋茶,是床上的单、窗上的帘,是丈夫身上的三尺布,是心惠腰里的一杠棉。 人的心其实就是一只鸟窝,冷热自知,与旁人无关,只有自己经营得好与赖。老天 爷是怜恤人的,坐在三尺头上,打望着世上人,细翻着一本账。——就算是一只瞎 麻雀,谁也没见饿死过它。 思想时,石华就丢了魂,一只软木塞掉了,滑出去很远,滚进了黑暗中。石华 刚过去拾,冷不丁见围墙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细高挑儿的人,是陈报晚。 “鬼!你吓死我哦,一个大男人家的,脚下没声音,前世里是女人嘛。”石华 和陈报晚颇熟,所以不生分,直脱脱地骂道。“哦,我来打开水,见你刚才在骂人, 躲一躲。”嘿嘿,石华笑着说,“恐怕不是骂人吧,是在撒泼,女疯子,叫你笑话 了。”不由分说,石华走过去,抢下陈报晚手里的暖瓶,将自己壶中的开水折过去, 满满一瓶,瓶嘴上漾着蒸汽,度数极高。 “谢谢!” 陈报晚淡淡地说。 石华说,“谢啥,该谢的是我,我正想去找你呢。免了,就这里说。” 陈报晚和心惠她爸同岁,同一年进的矿机厂,在厂医务室里干活,见天穿着白 大褂,干干净净的,有上海男人的那股子妖媚气。因了上述关系,陈报晚偶尔去石 华家坐坐,不蹭饭、不喝酒、不说笑,只荒凉地待上一时半刻,便萧然自远,仿佛 一根细瘦的竹竿,在月亮地里游移。有一回,陈报晚塑在家里的凳子上,影痴痴的, 盯着墙壁出神。石华在他眼皮前晃了晃手,也不见有丝毫的反应,像死了。问了他, 陈报晚才说,我来你陆家,只为看看心惠,心惠是我在医学院毕业后接生的第一个 婴儿,我得看着她乖乖长大,不能出一点小乱子嘛。一席话,让石华和丈夫感激涕 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心惠认陈报晚为干爹,喊一声叔叔显得太隔阂。一桩 美意,没承想遭到了陈报晚的极力反对。好长一段时间里,陈报晚都不在心惠家露 面,见了面也不打招呼,埋首前行。过了几年,念及陈报晚的善心,在春节大年初 一时,石华提了一盒桃酥、两瓶桂鱼罐头,带上心惠去拜年,陈报晚乐极而泣,一 下子给了心惠整整两百块的年钱,等于是他四个月的薪水。这以后,彼此疏远的关 系才接续上,也问清了内讧的缘由。 用许家台的方言说,别看是个上海小扁头,但陈报晚身上另有一股子犟劲,一 尥起蹶子来,十匹马也拽不动。陈报晚坦白说,我光棍一条,咋能当干爹呢,岂不 是折了我的寿数。石华说,那你当心惠是啥?陈报晚想上半天,没想透,干脆回答 说,只当是我的一件作品,我亲手接生在世上的作品,独一无二。石华懵懂,悟不 出究竟什么是作品,但猜想也该是一句好话吧,遂掏心掏肺地接受了。心惠她爸也 从她,没个人意见。那一阵子,心惠该上小学了,石华得了空,开始操心起陈报晚 的婚事,跑了几趟娘家,央遍了几百里地外的亲戚熟人,想给陈报晚介绍一个长相 滋润甜美的。孰料,没打招呼,径自杀上门去,头一个就被挤兑了回来。陈报晚连 门也没开,怕贼似的,退避三舍。 隔着门,陈报晚丢出一句话来。理由是,水土不服。 石华的努力折戟沉沙,害得个人掏了腰包,扯了好几丈的料子和华达呢,分给 几位候选人,安抚了安抚。从此闭口不提,一任陈报晚打单身,誓将光棍汉的身份 坚持下去。但陈报晚对石华两口子的个人产品——心惠来说,却不吝赞美,夸赞连 连。陈报晚说,天津狗不理的肠胃好,能服住大西北的水土;石华嘛,也是大西北 的旱地植物,品性不错,双方一杂交,就能优生优育,也才有心惠这么茁壮的下一 代。石华听不懂陈报晚的说辞,知道他是由衷的赞美,却对“杂交”这句话过敏。 一提起来,浑身会浮起一片鸡皮疙瘩。抗议了几次,陈报晚换了个词,说叫“嫁接” 吧,天津的雄蕊,嫁接在了大西北的雌蕊上,你情我愿,互相接纳,便成就了心惠。 石华照例听不明白,但勉强接受了。或许是为了印证陈报晚五迷三道的说法,心惠 自小就出脱成了一个美人坯子,在矿机厂不大不小的天地里一枝独秀,艳压群芳。 小学和中学,心惠都是在矿机厂自办的子弟学校念完的,基本上没出过那几堵围墙。 刚读到高一时,学校就停了课,心惠也懒散起来,一天到晚不是疯玩,就是闷头睡 懒觉,从不翻翻课本,巩固一下知识。其实,那时家里早就没一页纸的课本了,连 一支铅笔头也不见。 陈报晚对心惠的惜疼是放在台面上的,石华知道,心惠她爸知道,厂里的同事 和邻居们,人人明白,个个心仪。有一回,陈报晚去上海探亲,回来后,竟给心惠 捎了一堆铁皮盒装的大白兔奶糖,另有一条布拉吉。心惠吃光了奶糖,却一次也没 穿过那条布拉吉,嫌花色和样式不好看,老土。陈报晚侧面打问过几次,心惠连脖 子都不给,惹得陈报晚暗自神伤了半个月,掩门不出。但应了那句老话,狗改不了 什么的,抽了空,晚上照旧去心惠家里串门子。 现在,心惠出了事,石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陈报晚拿主意。况且,陈报晚 还是厂医务室里,最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夫,业务一流。另一层意思是,陈报晚口风 紧,加之对心惠自小就疼爱,没有不帮的道理。半个月前,石华碰上陈报晚时,就 隐约地说道了一下,打了预防针。否则,依了陈报晚的脾性,厂里最傲气的人,瘦 竹竿似的细高个儿,干干净净的白大褂,脖子见天梗上了天,此刻绝不会还蹲在锅 炉房的阴影里,放下架子,等着石华来谈议谈议的。石华见了陈报晚,如见救星, 嗓子眼儿里登时哽咽起来,宛若吞下了一枚铁蒺藜,进退失据。平静了一番,石华 扯了扯陈报晚,离开几步远,站在一片冬青树旁,眼泪蓦地淌了下来。 “老陈,我不知道该咋样说给你知道,堵得慌。总之,这个坎儿过不去,我死 的心都有呢。我死了,心惠也别想活。”石华捂着帕子,涕泗横流。陈报晚是聪明 人,此前打过了预防针,早就悟出了症结所在,斩钉截铁地说,“怪怨有什么用? 现在不是怪怨的时候,乱了方寸,于你,于心惠都是麻烦。”“刚才你都听见了, 我那么撒泼,不是为我,真的不为我。”石华肩胛瑟瑟的,不像是夜寒,而是心底 里揣了一块冰,在慢慢地消融,让她的体温降至冰点,又说,“吵架不怕,怕的是 他们话里有话,太伤人。恐怕,纸里再也包不住火了,大家都瞧出来了。” “几个月了?” 石华说,“不清楚。反正,已经显怀了。” “你真糊涂。” “有什么办法?心惠那死丫头,嘴像上了锁,闭口不说。骂不起作用,打又不 敢打,怕伤了心惠。”石华罪过地摇摇头,忏悔般地牵住陈报晚的臂,“怪我!怪 我太没脑子,非要去火车站卖洗脸水。我一去,心惠也跟着去,结果在出站口,碰 上了那个外地人,就把身子给失了。那家伙,真是个凶手,杀人不眨眼。” “不是凶手。” 陈报晚纠正道。 石华呀的一声,狐疑地盯视着陈报晚,更凉透了。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石 华不明白,胳膊肘子往外拐,背上猪头认错庙,你陈报晚怎么会判定那家伙不是凶 手?要么,你知道底细和究竟,心惠告诉你了?可迅即,石华否定了这一猜忌,自 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己还不明白心惠什么人嘛。“说什么都迟了,肚子挺得 像口锅,天又热起来了,棉衣穿不成,矿机厂的人迟早会知道的。”石华捏着湿湿 的毛巾,几乎把半辈子的眼泪给淘了出来。抬手,将乱发别在耳后,石华又掉下来 一大绺头发。自从心惠事发败露以后,石华常常掉头发,一抓一把,人也憔悴得剩 下了一张皮,还大言不惭地嘲笑王学江家的太肥,说什么冬天蓄了膘。拉倒吧。陈 报晚瞧出了石华眼底里的两枚问号,嗫嚅说,“你和老陆的意见呢?”石华说, “没什么意见,真的,到这地步了,我有意见还管用吗?你是大夫,只求把心惠肚 子里的孽种取出来,取得一干二净,让心惠回到以前,别让矿机厂的死鬼们看笑话, 我就谢天谢地了。”陈报晚攥住手,骨节嘎巴嘎巴地响,难心地说,“石华你知道 的,我不能做,这是犯法的事,万一出了什么事……”石华拦住他的话,心一沉, 直截了当地说,“老陈,你比我是明白人,医院去不成,要查结婚证的。心惠这样 子的处境,矿机厂也不会出具介绍信。现在,我被逼上了绝路,老陆也是,心惠不 用问,一人双命。没万一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就答应下吧。”石华想起预备妥 的新票子,整二十元,手抄进了裤兜里,却没有勇气拿出来,交给陈报晚。石华怕 他会翻脸,更怕陈报晚尥蹶子,甩手而去。“陈大夫,你说过,心惠是你的作品,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一个不明不白的孽种给毁了。对不对?”陈报晚不作答,仰 天长叹,忽然攥起拳,一记一记地往太阳穴上砸,怜惜地说,“哦!是了是了,心 惠是我的作品,是我看着她长大的,可现在被毁掉了。我真蠢。去年秋天,心惠还 偷偷来找过我,见她作呕,吐天哇地的,问我要了一包药片,止恶心的。我怎么就 没想到呢,那应该是妊娠反应,初期的。我蠢到家了。”石华的头也开始作痛,脑 子里挂了一根钢丝似的,勾悬起来,挂在暮色背面。一瞬时,想起以前怀心惠时, 自己也泛滥作呕的那些稀薄记忆,石华真恨不得连心都吐出来,热腾腾地端在碟子 里,亲手交给心惠,让她去瞧瞧烂成了什么样子,瞧瞧做母亲的那一副愁肠。 过了许久,陈报晚都没再说话,唯有鼻息一波一荡,比体温微烫,却比夜风更 寒。不远处,一只暖瓶忘了盖木塞,袅袅的蒸汽冒出来,漾在半空里,又被一阵风 吹净了,犹如春夜里的蜡烛头,挣扎不休。陈报晚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夜光表, 亮起镍币般的微光。石华等着答案,腿都站木了。陈报晚长吁一口,说:“我得出 一趟差,去兰州城里买手术包。顺便,我去大医院再请教一下。说实话,我还从没 做过类似的手术,手也生疏。” “老陈,天热了。” “就一个礼拜。”说着话,陈报晚有备而来,摸出一支透明的玻璃试管,递给 石华,“明早,你接点心惠的尿样,我先化验化验。空腹,头一次尿样。” 站前广场不大,点上一根火柴,跑完一圈,火柴或许还不灭。 当然,这是个夸张的说法。——在心惠的眼里,太阳都会灭,遑论火柴头了。 一连几天,心惠瞅见石华撤了摊,捎着一摞脸盆和暖瓶离开后,就从糖果店的一角 现身,在夜漆漆的广场上转悠。那时,日光散了,夜寒像一块黝黑的物质,将广场 塞得满满当当,简直无处下脚。走上几圈,心惠便有些燥热,心气一下子浮了上来, 身轻如燕,觉得太阳并没有丢,太阳其实揣在自己的肚子里,正暖洋洋地照耀着。 一念若此,心惠就不再害怕,陡生出一份秘密的勇气来。 心惠不想回家去。心惠知道,上半夜最关键了,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叫“稍 纵即逝”,或者用一句俗语说,良宵一刻值千金。准不准确,心惠才不去管它,更 懒得翻书去查,要紧的是不能放松警惕性。心惠她妈一直教导女儿,女孩子最贵重 的品行,自然是提高警惕,时刻提防坏人坏事,防患于未然。不能让细菌钻了空子, 污染自己。可现在,心惠她妈再也不强调了,反倒是心惠自己心灰意冷地觉悟过来, 绷紧了一根弦,在夜晚的广场上来去逡巡,像个夜游神一样。按照时刻表,心惠知 道,上半夜一共有四趟客车经停,三慢一快。四趟客车统共会停留六分钟,短长殊 异。心惠心说,胜负就在于这六分钟了。 但心惠连输了几天。 早起时,心惠还在昏睡中,矿机厂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响了,先放了一首进行曲, 后来是广播体操。天天如此,心惠早习惯了,要是不放喇叭,心惠说不上还有些空 落落的,不踏实。今早上却不同。迷蒙中,心惠觉得石华蹑手蹑脚,进了套问内, 掀起被子,掰开了自己的胳膊。心惠倦怠着,任由石华三番五次地拨弄,还误以为 这是石华来示好,故意掖掖被角,察看一番,想讲和。几个月前,心惠和石华之间 打起了冷战,究其缘故,当然是心惠的大肚子被发现了,石华怒不可遏。几乎将家 里的仰尘(顶棚)给吵塌,不见效果。刚开始,心惠采取了守势,一问三不知,牙 咬得比刘胡兰还紧,硬死不服输。渐渐地,心惠反扑过来,像胡汉三的还乡团一般, 一到傍晚,就去了许家台车站上梦游。石华不得不退却,将气咽下去,独自去消受, 生怕心惠有个三长两短的,会出人命。 身上一冰,心惠一骨碌坐起,见石华手里捏着一根体温计。先没放稳,石华用 手焐了焐,去了寒意,又谄媚地笑了笑,抚了抚心惠的头,放倒心惠,将体温计塞 进了心惠的胳肢窝下。心惠量过体温,大体知道约莫一刻钟左右,所以石华并不走, 斜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心惠的额,仿佛她真能摸出什么内容似的。“试试温度, 总归是有好处的。现在换季,天气变化大,你现在这样子呀,千万不能伤风感冒。” 石华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漠和恶劣,手上充满了温情。心惠假寐着,蜷得很紧,将凸 起的肚腹收在腿面上,不吱声。心惠心说,是你先投降的,别怪我不客气,你以前 骂过的那些脏话,像一盆子污泥沾在我身上,现在慢慢干了,你又来擦洗,装得像 个巫婆。“心惠,桌上压了三块钱,还有半斤粮票。白天的两顿饭,你中午去阳春 面馆先吃葱油面,下午去万里金汤,那家的生煎包子可好了,猪肉馅的,嫩,可口。 别胡乱吃,其他地方不干净。”心惠差不多想笑,结果心里真的失笑起来,说,心 惠她妈呀,你就别作劲了,去卖你的洗脸水,挣你的分分钱去吧。石华当然不明白 女儿的鬼祟,望着心惠睡得热粉粉的脸蛋,一阵子鼻酸,尽力克制了,惜疼地低下 头,贴了过去,脸靠了靠脸。“心惠,夜里别去车站了,不安全,我和你爸操碎了 心。心惠,算妈妈求你了!”心惠心说,瞧瞧,你现在彻底缴械了吧?! 石华只当是心惠贪睡,怪不了她。怀心惠时,石华也是这么贪恋床榻的,身体 的需要,更是一种娇气使然。坐够了,石华从被子里摸出体温计来,冲着窗外的天 光,看了看刻度,自言自语说,“三十七度二,应该是正常,在被窝里焐热的。” 说完,甩着玻璃棍,悄然出门了。心惠有些如释重负,支起耳朵,听石华在外边唠 叨。听口气,石华在给心惠她爸擦红汞,前几天被开水烫伤了,脱下一层皮来,好 在天气不热,并没有发炎生脓。“老陆,你卧在床上,一天到晚盯着一盆水看,究 竟能看出什么名堂?”是石华在问。心惠听见她爸沉吟了一番,很哲学地说,“你 不知道,我在研究水这种东西。虽说天天用水,须臾离不了它,可越是平常之物, 人就越容易忽视它的存在,比如空气,比如阳光,比如水。”石华换了调子,揶揄 说,“研究个屁!你要是能研究出个眉目来,你早成了矿机厂的总工了,我也不至 于去车站卖洗脸水,家里的条件也不至于这么差,靠你的死工资,饿不死,却也吃 不饱。再说了,心惠也不会出这样的丑事,让陌生人把肚子给搞大,恬不知耻的, 还以为得了一张奖状呢。”心惠听她爸咯咯一笑,回说,“对头!我研究的正是这 个,自古都说,女人是水。那么,引导女人的话,到底用大禹的疏,还是用鲧的围 堵法,真是个要命的答案。女人呀,真像这一脸盆水。”石华扔下瓶子,恼怒地说, “水,八成是祸水吧,死脑子!” 这就是每一天的序幕,总在石华和心惠她爸的吵嚷中开始了。 门外,石华支起加重自行车,车架上再安一副特殊的挂钩,将十几只暖瓶挂上 去,再摞上一堆花哨的搪瓷脸盆。脸盆的搪瓷均不同,层层叠叠,像中秋夜里家家 户户蒸下的千层糕,一层红曲,一层姜黄,一层苦豆子,层层新鲜。龙头上,挂着 前夜里,石华淘洗干净的十来条毛巾,蓬蓬松松的,迎风飘下香皂的气息。石华是 个麻利人,三两下,就收拾停当了。推起车时,心惠她爸踮了脚,一瘸一拐地扶在 后边,一直要相送到车站,怕半路上出事,然后再回到厂里,继续混日子。厂里最 近有点问题,无工可做,但人必须到位,哪怕你是躺在工具间里睡觉,或是蹲在车 间外晒春阳。人在,阵地就在,这是起码的操守。 今早上,心惠也不想打退堂鼓,也想守在阵地上,荣辱与共。心惠起身,准备 收拾停当后,去车站、去巡逻、去值守,说不定还能堵住张襟亚这个人。 念想若此,心惠起了身,蹲在床下的便壶上,叉开大腿坐着,撒完尿,又开始 收拾自己。——这又是石华的把戏。前几天,专门买了一只搪瓷的便壶,说是要心 惠在家里方便,别再去院子里的公共茅厕,一是人多眼杂,怕人的眼毒嘴坏,看出 破绽来;二是怕路上的煤渣路颠簸,会闪坏了心惠。先前,一家三口从不使用便壶, 寒冬腊月里起夜,也是往院子最僻静处的茅厕里跑,家里从无异味,更谈不上屎尿 之气。谁不知道,石华是个洁净人,门口的脚垫都码了三层,除了医务室的陈报晚, 很少有人去做客,怕讨人嫌。便壶买来的第一个早晨,心惠使用得小心翼翼,夹得 很紧,几乎是滴沥出来的,怕惊醒了外屋里鼾睡的父母。不承想,石华听见动静, 一打帘子,闯进门来,端起便壶详察再三,还一个劲地说,有这东西真方便呀,以 前昨就老土,没想到这一茬儿呢。当时,心惠有些羞赧,不吭气儿,也摸不透石华 的兴奋之因。晨尿浊黄,臊腥弥漫,一闻就恶心。心惠是万般无奈,否则绝不会那 么大刺刺的,叉开腿,垮下屁股,让自己都觉得龌龊。石华抱着便壶出去了,过了 一阵子,又干干净净地拎回来,像专门去清洗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