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其实,有些事情并不绝对。比如说到石华的洁癖,就是一例。 家属院一共是七排平房,对角线上各安置了两座旱厕,每天午夜,都有许家台 附近的农民来清运,像上了发条,十分准时。石华不随大流,总在茅厕最干净的时 候,去清理自己身上一天的垃圾。早起和傍晚,是茅厕的上座率最高的时刻,尤其 到了夏天,根本下不去脚,蚊蝇滋生,屎尿横流,连想象一下都觉得恶劣不堪。依 了石华的规律,一家三口都很勤勉认真地对待这一件大事,画地为牢,洁身自好。 再者,院子里横竖扯起了几根铁丝绳,见天都有石华家的湿衣服和湿单子,晾得招 招摇摇,仿佛一种宣谕,一种炫耀。没去车站卖洗脸水前,石华家的门口总放着衣 服盆、洗衣粉和肥皂,搓板都凹了下去,不见了棱角。 这么洁癖的石华,却在去年秋上换了个人似的,神志不清,迷迷瞪瞪起来。一 连几个月,时时往茅厕里跑,不为自己,只为了一种突发的心病。——往往是心惠 刚出了女厕,石华就风风火火地钻进去,既不解裤带,也不安静,一个蹲坑,一个 蹲坑地观察,腰弓得都快折掉了,只差趴在了上头。有人问,咋了,钥匙屙掉了, 还是把钱包屙掉了?石华并不接招,审查完一排蹲坑后,索索然地离开,眉头皱得 厉害,能藏进去一块咸菜疙瘩。心惠当然也不正常,与石华上茅厕的作风背道而驰, 自己滑向了无政府主义的道路,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院里的女人们私下里议论, 石华一反常态,进了茅厕后,一无内容,二不工作,真的像俗语说的,占着茅坑不 拉屎。莫非石华有了妇科病、糖尿病、尿癔症?或者,石华到了更年期,提早了几 年?却又看着不像,石华脸上照旧滋滋润润的,别说黄瘢和锈迹,自小连个标点符 号大的雀斑也不见,光鲜得像牛奶敷的,蛋清腌的。打远了看,石华和心惠不像母 女,倒更像一对姐妹。离开了茅厕,剩下的时间里,石华也是有说有笑的,不曾变 故什么呀。 这是石华家的隐私,不足为外人道哉,就连心惠她爸也不周详。立秋时,石华 打扫房间,偶然发现,预备给心惠的一沓卫生纸,竟没动过一张。刚开始,石华还 不以为然,自己也是过来人,心说,谁没个小小的紊乱,错前错后几天呀。但渐渐 地,石华起了疑,留意起了心惠的起居和变化,警醒得若一只猎犬。心惠是十二岁 零八个月时来的初潮,石华记得很清楚,养女若母,石华自己也是这个岁数上长大 的。很多年前的晚上,心惠在做作业,忽然尖叫了一嗓子,吓得面色惨白,四肢发 软。石华看见了凳子上的血。登时明白了过来,连忙将听广播评书的丈夫轰出了门, 一个人来解决。石华擦洗完十二岁的心惠,让她躺下,又灌了一只热水袋,焐在心 惠肚腹上。请了三天假,石华拿自己做例子,将心比心地,将女人生理上的变化和 特征,一一讲解给心惠听。心惠才静安下来,不哭不闹,还引以为豪,觉得终于长 成了大姑娘。自那以后,石华就多了一份责任、一道神赐的义务,乐此不疲。每个 月的那几天,心惠一喊肚子疼,石华就会摇身一变,磨盘一般围着心惠转悠,嘘寒 问暖,里外周全。石华信不过国营商店里的卫生纸,粗糙、发黑、硌人,价钱还贵。 一回娘家,石华就捎来一大捆土纸,虽说样子不光鲜,却是真正麦秸做的浆,厚、 柔软、吸水性强,类似于画家们使的宣纸。这还不算。到了自己家后,石华会在炉 子上煮一锅药水,一张张地抻起来,在蒸汽里熏,熏到湿塌塌的地步,才挂起来晾 个半干。滚沸的药水,仿佛是一座革命的大熔炉,不仅使土纸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还让它白雪雪的,能在最新最美的白纸上画画,画出地平线,画出朝霞,画出一轮 光芒万丈的旭日。晾完后,石华展开,一张张地裁切,然后对折起来,做成一条条 长方形的纸巾,有备无患。用了心,那些纸巾里夹了一层温情,有一股子湿意,贴 心贴肺的。这是私物,石华一般会压在心惠的床铺下,齐齐的,码成一层,让心惠 尽兴去使。对这份义务和责任,石华极有耐心,心生骄傲,从不敢打马虎眼,宁可 自己去使国营商店的草纸,也绝不占女儿的小便宜。 它们没辜负石华,率先通报了心惠身上的秘密。 刚开始的草率消失后,石华攥住心跳,盯起了心惠的梢。又安慰自己,只当心 惠买了更好的用品(谁知道呢,女孩子的心,一天三变嘛),不稀罕土得掉渣的东 西,好面子,怕被女同学们笑话。三个月过去,石华终究失望透了顶,一种大祸临 头的不祥笼罩了她。预感是正确的。石华决定放弃去茅厕里跟踪,一劳永逸地解决 了这一桩心病,还自己一个痛快,也还心惠一个清白。——如果清白的话。那天早 上,心惠想和一帮子同学去爬山,石华没准假,将心惠堵在了门背后,一上手,捂 在了心惠的肚子上,说,咋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心惠宁死不屈,牙齿上了锁,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劲儿。石华又说,你还有脸去爬山,你自己的肚子都成了 一座山,让谁,让哪个狗杂种给爬了?或许,正是在那一刻,石华才明白了那句老 话,女大不由娘啊。她从心惠的眼底里,看见了一团冰冷的物质,那团物质像山上 伐下的一块山石,嶙峋、狰狞,重若千钧,暗藏了无数的刀刃,咄咄地袭来。石华 停了三天工,再也不去计较一毛钱一脸盆的水了,她自己铺天盖地的眼泪,就是世 上最烫的洗脸水,淘自己、淘心、淘气,却淘来了这一场耻辱和绝望。石华将心惠 搡进套间里,堵在门口,关她的禁闭,三天里没做饭,想把心惠饿清醒。石华明白, 她和心惠之间有了一条无形的壕沟,布满了荆棘和地雷,也布满了怨恨与惆怅,此 生将难以逾越。 那一段熬煎的日子里,秋天却在屋顶上独自灿烂,天高云淡,果实飘香,人字 形的雁群驰向南方,在大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迹印子。往常,石华家的门前,常有 一些男孩子在溜达,大多是心惠的同学,吹吹口哨,冒几句怪声,但大人一出来, 他们就撒丫子跑了。石华明白他们在嗅什么,心惠的漂亮是一棵藤上的花,哪有蜜 蜂和蝴蝶不缭绕的,曾经还暗地里得意过,有一种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感觉。但现 在,揭起了疤,一股谁也料想不到的脓血淌了出来,心在暗暗揪扯。那天午后,石 华惊讶地发现,心惠房间的后窗上,有一块光斑,绕来绕去地在墙上跑。石华慢慢 踅到了屋后,才发现一个男孩子正拿了一块碎镜子,在给心惠发信号。石华追撵过 去时,那孩子越墙而逃,不见了踪迹。 咯噔一下,石华恍然醒来,知道有一个俗语,现在最管用了,叫擒贼先擒王。 既然心惠欲当刘胡兰,可肇事的事主另有一人啊,何不另辟蹊径,直捣黄龙。石华 耐下性子,仔细回忆,将心惠班上的男同学,以及家属区里对心惠有点好感的小伙 子们,一一写在了纸上。拿给心惠看,石华循循善诱地说,你可以不说,你指给我 是谁就可以了,我去找他家的大人,让他的家长来看看你的肚子。心惠木然不语, 视若无物,根本就不配合。石华恼了,从厨房里拎来了菜刀,对准了腕子上的血管, 只想一死了之。刃口压了下去,石华哆嗦不止,见皮肤软绵绵地破了,一条红红的 细线,如烧红的铁丝,渐渐变粗,一股似有还无的血腥气,漾荡升起。石华狠了狠 心,大脑里泼了墨汁似的,一片晕黑,手底下使上了劲。 心惠抢过来,一把夺下了菜刀,丢在地上,用脚死死地踩住。心惠说,你究竟 想怎么逼我?石华说,你别猪八戒倒打一耙,是你在逼我,我还有什么活头?那时, 石华已经欲哭无泪,出了这样子的事,出门半步,就是整个矿机厂最大的丑闻,被 人讥诮不说,心惠的下半辈子也将残废了,石华和心惠她爸积攒了半生的口碑,亦 将毁于一旦。石华说,心惠,你惜疼我的话,就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心惠忽然撇 撇嘴,说了你也不知道,你不认识他。石华问,你告诉我名字,我总归会认识的。 心惠说:你认识张襟亚吗? 张襟亚? 心惠呵呵笑了,是嘛,给你说了也白说,我也才见过两面。 两面?在哪里? 话说破了,心惠再也不想瞒下去,索性竹筒倒豆子,一笔一画地说,在车站, 我在出站口认识他的,他是来光学镜片厂出差的技术员,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印象 不错,所以,我和他就那个了。 张襟亚,是哪单位的,来出什么差? 不知道,只认识他人。 石华曾像数硬币那样,算计过这一桩孽债的后果。——大不了,找出那个人来, 匆匆将心惠给嫁了,不管高矮瘦胖,也不论光脸还是麻相,只要纸包住了火,丑闻 不出门,也就心碎地接受了。谁能猜出,现在竟然失算了,空空如也,肇事的事主, 原来只是个过路人,是来许家台一带出差的外地人。石华被一道霹雳砍在身上,失 了三魂,丢了六魄,一下子糠了。石华说,那他知不知道你怀了孕,心惠,你得给 妈妈如实说话,再不说,一切都晚了。心惠躺在了床上,许是业已挺起的肚腹,令 她不堪。心惠说,他不知道的,他咋会知道呀。石华忙说,你可以给他写一封信, 也可以去邮局挂一封电报呀,你要不方便,我替你去邮局。心惠摆了摆手,苍茫地 说,你往哪里挂?西安,还是兰州?我都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忘了问他,他就上 车走掉了,还差一点误了火车。石华失败极了,最后说,那他还会不会再来?心惠 眉角一挑,带了欣喜的表情说,咋会不来,他一年来两趟,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 次,赶明年春天,他应该会来找我的。 许家台镇上有一家医院,石华早早挂了号,带着心惠进了妇科门诊。验了血, 查了尿,检查完毕,心惠确凿地怀了孕,已经三个多月了。石华带着乞求的声音说, 能不能做掉?大夫摇了摇头,很权威地说,有点大了,现在做很危险,会大出血的。 石华磕头作揖地说,大夫,那什么时候做,最保险?大夫肯定地说,得要引产,等 胎儿五六个月时,人或许会少遭些罪的。——五六个月,近两百多天啊,石华知道 这不是娶亲嫁女、充满期待的美事。它只是一段油锅上煎烤、笼屉里蒸煮的绝望, 是一段看似有限、实则漫漫无期的徒刑。石华撒了谎,哀哀地说,家里有别的事, 她身体状况也差,不想要这个孩子。大夫说,她丈夫呢?你做婆婆的,说了不算, 让她丈夫带上结婚证来,签了字才算。石华说,她丈夫在外地工作,证件也一时半 会儿寄不过来。大夫接了别的门诊,回说,没结婚证也成,去孕妇单位开一张介绍 信来。 一张介绍信,就让事情停顿下来,卡在了原地。但心惠肚子里的胎儿没被卡住, 依然按部就班地长大,与整个萧索的季节对抗,不看谁的脸色行事,也从不听谁的 唠叨怪怨。转眼间,秋去冬来,心惠带了一颗未名的种子,落地、生根、萌芽、成 长,将自己变得臃肿肥硕起来。——幸亏啊,石华几次都想感恩这个冬天,感谢那 件旧军大衣,能将心惠护起来,秘不外泄。那一段,石华虽然照旧去车站卖洗脸水, 但人是懵里懵懂的,失了心魂。在石华的眼里,心惠她爸淘汰下来的那件旧军大衣, 罩住的不是女儿的肉体,实则是一桩丑闻,一件下三烂的故事,一个辱没门风的大 笑话。石华选了个日子,将心惠她爸叫到厂区外,一五一十地说给他知道。心惠她 爸的反应,大大出乎石华的意料,让石华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他的一块肉来。那天, 心惠她爸沉默了许久,开导石华说,我刚进厂时,有一个女技术员也被搞大了肚子, 结果,在晚上摸了电闸,寻了死,到现在还没查出点瓜种豆的那个坏蛋。心惠她爸 还说,这件事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没嫁到矿机厂来,我也不认识你。心惠她爸又说, 别逼她,万一逼出了人命,一尸双命,我们会痛心一辈子的。 石华当时就开骂了,说,破鞋,谁生出了这么一个破鞋。 同样的话,石华也骂过心惠。事发后,心惠也知道了麻烦,自觉理亏人贱,昔 日的同学玩伴们来喊去玩,一律隔着窗户拒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床上盯 住仰尘(顶棚),差不多能将仰尘看塌。心惠她爸将自己的小广播借给女儿,频换 台,专让心惠听一些歌曲什么的。石华回了家,一听见那种不知羞耻、莺歌燕舞的 声音,气就郁结成了团,摔碟子砸碗的。再一过分,就冲着心惠吼叫,破鞋、小婊 子、娼妇,一句比一句脏,直说到自己先委屈下来,蹲在地上,哭上大半夜。骂也 不能公开化,怕隔墙有耳,愤怒从舌面上低低地咆哮出来,带着尖刺和毒液,却起 不了什么效果,反倒使自己常常毒发神伤,哀莫大于心死。冷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同在一个屋檐下,挤挤蹭蹭的,石华和心惠干脆不说一句话,视同路人。家里的气 氛也降至了冰点,冷若寒窖,百事皆哀。心惠她爸又那种脾气,两面派,和事老, 和稀泥抹光墙,两面讨好,却谁也笼络不住。石华知道丈夫打着红旗反红旗,十足 的反革命分子,自己在家里也被孤立了,一时间知音难觅,就去找了一趟陈报晚。 隐约一说,陈报晚何其灵光,立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陈报晚说,镇医院的大 夫说得对,现在不能做手术,得引产。那一段,石华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除了陈报 晚。毕竟,陈报晚对心惠惜疼有加,视同己出嘛。 今天的运气不错,刚一摆好摊,石华就开了张。一对老夫妻过来,交了两毛钱, 嚷嚷着要洗脸。石华赶忙放好两只脸盆,倒了开水,对了凉水,各扔下一条暄软的 毛巾。肥皂有点干,不好使。石华心一软,打开一块新香皂,递了过去。老夫妻们 洗得很热烈,嘻嘻哈哈的,一股子蒸汽挂在脸上,将夜里的痕迹洗得一干二净,了 无踪影。头一遍洗完了,石华又倒了小半盆温水,让他们再淘一淘,又看着他们辞 谢走人,脚声都轻轻松松的。剩下的活就简单了,泼了脏水,石华用抹布将脸盆擦 得明晃晃的,亮出盆底里的金鱼、花草和标语来,款款地支在路边,又将毛巾挂起 来,慢慢晾干。 对过儿,王学江家的一直虚着眼,觑视着石华的忙碌。王学江家的正在扎茶包, 拳头大的一块大叶茶,捆在纱布里,丢进保温桶,泡化了,卖五分钱一碗。烫茶, 正适合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上饮,王学江家的一点也不愁。石华消停下来,坐在凳 子上,又开始盯着出站口外的乘客,问天打卦。王学江家的想给石华一个惊喜瞧瞧, 摆开了一排碗,将课本大小的玻璃盖在碗上,动作细腻,心花怒放。石华果然看见 了,嘴洞开,吃惊地说,“咦,你这主意不错,盖上玻璃,灰尘落不进去,客人们 就可以放心地喝了。”王学江家的回说,“干一行,专一行,我昨天才买的,老贵。” 石华踱过去,拿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玻璃,夸赞说,“真浪费,这么亮的玻璃,该镶 在窗子上吗。”王学江家的撇笑说,“五个厚的,一般都是干部们办公桌上用的。 我咬了咬牙,横竖就给买了。”石华笑嘻嘻地不吭声,心说,你身上的虱子都想卖 钱,卖出个大熊猫的价钱,你还能舍得买这?!石华用指甲皮抠着沾在玻璃上的一 条纸,纸是锯齿形的,像刚刚撕下来一张相片。这时,石华看见王学江家的努了努 嘴,朝着远处顿了顿,说:“你家心惠来了。” 石华侧望而去,心惠穿着铠甲似的旧军大衣,叉开腿,一脸迷惘地走进了车站 广场。日光很亮,心惠的脸更亮,迎着光线,亮得一点血丝也看不见。石华咯噔一 下,心里直骂说,又来找那个勾死鬼了,勾了你的魂,现在才知道急了呀。王学江 家的扑哧一笑说,“石华呀石华,别光顾着挣钱,该给你家心惠说一门亲了。你瞧 瞧,你瞧瞧,一个大姑娘家的,叉那么开,绝对是想‘开’了,呵呵。” “乱嚼舌头。我家心惠还小呢。” 王学江家的啧啧一声,“别霸着了。女大不由娘,心早就飞了,你瞧嘛,走得 跟一个孕妇似的,像怀了七八个月的娃娃,腮帮子上还有暗瘢。” “跟你一样子,好吃懒做,冬天蓄了暗膘。” 心惠的目标是出站口。 这是心惠锁定的游击区,也是她第一次碰见张襟亚的地方。虽说隔了一秋一冬, 但心惠仍能嗅出张襟亚的气息来,不在风中,也不在陌生寡淡的人群里。它更多的 来自旧军大衣的内部,来自一阵阵调皮的胎动。对此,一切都该秘而不宣,一个人 秘密享受。——心惠没一丝一毫的经验,现在突地变成了有孕在身的女人,依旧白 纸一张,经验全无。冷战继续着,心惠不能去求助母亲,也不能去给玩伴和女同学 讲,落了单,撒娇耍蛮,皆是曾经的记忆了,稀薄得厉害。此刻站在日光下晒,身 上暖洋洋的,有一阵子徜徉感。心惠其实知道,只有一个人乐意听她讲,任她撒娇, 由她耍蛮。这个人就是张襟亚。——假如来了一趟列车,停在许家台车站,他提着 公文包,从出站口走出来,喊上一声“陆心惠”这个名字的话。 一念若此,心惠便踌躇满志,心生斗志。 上了台阶,就是小广场。年久失修的水泥地面,剥落了很多块,走起来坑坑洼 洼的。心惠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远远地,石华和王学江家的扭头在望,心惠故 意不去看,仰面朝天,睥睨一切。刚在注目下走了几步,心惠就乱了方寸,不是没 节奏,而是拖沓、累赘、丢三落四的,再也走不出少女时代的步伐了。先前的日子 里,心惠当过学校的升旗手,白衬衣、蓝裤子,腿脚并拢。双膝之间,连一张卡纸 都塞不进去。有一次,矿机厂来了一队小卧车,是省上的大领导来视察。厂部挑来 选去,选中了心惠,代表全厂的革命职工去献花,动静闹得很大。心惠提前彩排了 几天,走得铿锵有力,步伐明快,掷地有声,充分表现出了新一代青年的绰约风采。 结束后,锅炉房前还贴了一张表扬信,以此嘉奖心惠的突出贡献。那时候的心惠, 不论是集体活动,还是业余玩闹,脚底下仿佛安了两只弹簧,收腹挺胸,平肩送胯, 走出的步子高迈、昂扬、轻快,几乎能跃上天阶。现在,因了负重在身,心惠的双 腿叉开很大,左右各成一统,互不理喻,还迈出一种外八字步,简直邋遢极了。 心说,给你们瞧瞧。心惠放慢了节奏,尽量让每一步都回到从前,让脚底板找 见往日的记忆,也让王学江家的和石华死了心,别再当猴戏看。可是,心惠很快就 失败了,在大脑和双腿之间,还横亘着一个肿胀起来的肚腹,大脑沟回里的指令, 很难延伸到下边,让一双发糕似的脚掌整齐划一。它们散漫着,样子别扭古怪,让 心惠的整个身体真如一位孕妇,黯淡无光,蠢笨无常。 心惠放弃了,从口袋里箍紧了大衣,往另一侧走去。 这时,车站楼上的庄铭灯,恰巧踱到了窗口,想啐一口痰。蓦地望见心惠时, 庄铭灯迅速将痰吞了下去,开大了窗子,侧出身子来。冬天的后半截上,庄铭灯再 没见过心惠,一直记挂着,有一种莫名的理由。现在心惠出现了,反而使他多了一 份忐忑,少了一份快意。缘故是心惠与从前不像了。春阳高悬,白天的气温蹿升起 来,街上的行人都换了春装,但眉清目秀的心惠,却与季节背道而驰,裹着厚重的 军大衣,在车站前蹒跚,一脸的倦意。昨晚上打了一夜的“升级”,庄铭灯本想洗 洗睡了,或者,将哪个女人喊上来,坐一趟特快。现在,心惠从天而降,庄铭灯的 皮肤就痒了。 “心惠,上来坐坐。”庄铭灯扔下的声音,让心惠纳闷了半天,寻望一圈,才 看见站长在楼上喊。“不了!我就在车站上转转,晒晒日头。”心惠说。“你个丫 头片子,是不是又在学广播呀?你上来,我把广播员喊进来,让她教你说普通话, 绝对正宗的铁路话。快上来,三楼最里梢,我正巧闲着。” “你忙吧,庄叔。我随便走走。” 庄铭灯探出大半截身子,钓鱼似的扬了扬手,“心惠,不许再喊我庄叔,记住 了。你要想学广播,我一句话就解决了,喊播音员专门给你辅导,进步可快喔。” 心惠用手箍了箍耳朵,表示听不清楚。庄铭灯扭头,终于吐出了痰,落在窗台 上。心惠被人说破了心思——以前的心思。但她知道,此刻还有比铁路话更要紧的 事,遂客气地摆了摆手,随手一指电线杆子上挂着的高音喇叭。恰在这时,广播也 心有灵犀地说话了:“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由兰州开往北京的×× ×次特快,经停本站,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停车三分钟,停车三分钟。上车的旅 客,请您抓紧时间进站。接亲友的同志,接亲友的同志,请您遵守秩序,在出站口 等候,在出站口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