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惠的手抄进口袋里,捧住肚腹,让自己轻巧些,踩着空气里悦耳的普通话, 踱向了出站口。也许,天下的出站口都是一个德行,乱得不能再乱了,进站的人和 卸下车的人对冲着,若两股逆流交汇,暗中较劲,对抗、撞击,形成了一团不大不 小的旋涡。但时间很短,人流迅即分开,很快找见了各自的河床,分流而散,走得 一个不剩了。心惠不喜欢看那些列车上下来的脸。从兰州始发,到达许家台车站时, 得经过一个长夜的颠簸。——所以那些人的脸上,大多挂上了一层黄锈,像失水的 苔藓一般,油光闪烁,惺忪不堪。对石华而言,这可是卖洗脸水的绝佳契机。心惠 却不这么看。那些时闪时烁,若电弧光一般的面孔,让心惠失去了起码的判断,不 知张襟亚究竟在哪一根枝头上露面,五官如何,笑脸何在。出站口前空了,铁栅门 也虚掩上。心惠将搜索的范围挪向了石华。心惠猜,假如张襟亚下车的话,他一准 会在洗脸摊子前要一盆水,将自己擦净淘干的。第一次见到张襟亚时,心惠就坐在 洗脸摊子上,替石华值守了一会子。也不是值,心惠更多的是在听广播,学那种冷 冷的、不动声色的铁路腔,结果碰上了那个人。 失望的是,现在石华的附近,竞无一个客人。 石华也定定地塑在凳子上,跷了二郎腿,支起下巴,盯视着出站口的动静。这 趟列车是从省城始发的,不出意外的话,陈报晚该在这几天回来了。那天早上,石 华借着晨光,给陈报晚送去了心惠的头一次尿样,人没走,一直在矿机厂医务室的 门口徘徊。半小时后,陈报晚出了门,朝石华做了个手势。石华一见就明白了,事 情是凿然无误的,心惠怀了胎,少说也有八个月了。后来,石华看见陈报晚拎着人 造革的提包,匆匆去了车站。坚定的背影,仿佛去完成一桩神圣的使命似的,让石 华鼻酸了好几天。掐指一算,陈报晚真的该回来了;否则,包住火的纸一直是脆薄 的、暂时的、噩梦般的。火连阿房宫都能烧毁,连曹操的连营也能烧成灰烬,更别 说心惠身上的那件旧军大衣了。 揪心的是,心惠还在车站广场上转悠,像个扫帚星似的,生怕别人的眼会瞎掉, 故意在这里丢人现眼。石华沉住气,不想答理心惠,又担心心惠会走过来,跟自己 再纠缠几句。冷战持续着,石华心里的怪怨如冰河一般堆积,将家里败乱的原因归 在了心惠身上,视若仇雠,形如冰火。但因为有了陈报晚的承诺,石华有了底,今 早上才产生了示好的举动,想着无论如何先退一步,服个软,又是给钱给粮票,又 是量体温的,先哄着她将肚子里的孽障做掉,瞒天过海了再说。不承想,前脚刚走, 心惠后脚就追了来,莫不是来寻衅滋事的。刚想好计策,忽听对过儿王学江家的烂 乌鸦嘴,放下几个买茶汤的客人不管,朝着远处说,“心惠,过来喝一碗吧,今天 的茶汤好,是我花了大价钱泡的。”石华闻听,登时像吞了一块臭抹布似的,恨恨 地剜了一眼。 心惠哎上一声,居然臃肿地走过去,坐在王学江家的凳子上,端了茶汤,吹着 水面上的浮沫。心惠也不给石华打招呼。眼不见为净,石华罪过地弓下腰,抓起几 条毛巾,浸在水里,不停地搓洗。毛巾都是前夜里预备妥当的,喧暄的,蓬松出一 股子香皂的清冽来。石华撅起屁股,够上一块粉胰子,又往毛巾上打,动作带了气, 夸张难看。石华知道,自己此刻是一只鸵鸟,只有被笑话的份儿。王学江家的是何 等人,没有比石华更了解这个肥婆娘的了。 顾客们陆续撂下碗,付了茶钱,掉屁股走人。 场面一静,王学江家的开始表演了。王学江家的边擦着茶碗,边颤着一身肥肉, 慨然地说,“心惠,我可要告你妈一状,我明人不做暗事,话说在当面,做真小人, 不当伪君子。”说着话,王学江家的努了努嘴,朝石华撅起的屁股鄙夷一下,“我 就不同意你妈的观点。你说说看,白花花的开水,矿机厂又不收一分钱,卖成了洗 脸水,一毛钱一脸盆,一天能挣四五块呢。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拿 走,像个财迷一样,压在箱底子里,捂都捂烂了,也不怕老鼠给祸害掉。”石华听 得很显,心说,就压在箱底子里了,等你害病吃药时,我可以借你几十,上百也行。 王学江家的端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死样子,继续拨弄是非地说,“没别的意思。我不 是害了红眼病,不眼热石华的口袋,我主要是替你心惠难过。谁不知道,心惠是矿 机厂里的一枝花,比电影里的朝鲜卖花姑娘美,比画张子上的演员漂亮,连我这住 在矿机厂外的居民,都一清二楚,真替心惠鸣不平哪。话怎么说,常言道,儿要穷 惯,女要富养,心惠是家里的独苗苗,就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揣 在兜里怕碰了,惜疼得死才行。石华挣那么多钱,还不是给心惠挣的,可你瞧瞧, 现在打了春,天热得快赶上我的茶汤了,竟然还让心惠穿这么一件破军大衣,我看 不顺眼,我一肚子两肋巴的气。”心惠不是那种见竿子就爬的主儿,也明白王学江 家的撒娇耍横,故作公允,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拣惹石华生气的话说。但此刻,心 惠就想看看热闹,瞧瞧石华的回应,也借机报复一下心底里的不快。心惠说,“哦, 说得对!那你借我一笔钱,我去百货商店自己买,没成衣,我就扯上几尺好料子, 找许家台最好的裁缝,多做几身穿。”王学江家的吐吐舌头,居高临下地说,“咦! 你心惠还能看上我那几个毛毛钱吗,你出门去商店,一般都要拿上大票子,少说七 八十,多则上百块。你妈拔下一根汗毛,不夸张说,都比我的腰粗。”王学江家的 越说越得劲,掀起襟子,露出腰间的一圈白肉,扭了扭髋骨。心惠哈哈大笑,笑得 喷出了一口茶,俯下身去。一弯腰,肚子里咯噔一下,类似于猴皮筋断了的感觉, 反弹一下,筋抽得疼。心惠脸煞白,扔下茶碗,捂住了肚腹。王学江家的早瞧在了 眼里,却不吭声,又给心惠接了满满一碗,递给她,“快喝了。我看你跟我一样子, 都是穷命,连喝水也能长胖。我算是完蛋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心惠你还年轻, 要把自己收拾好,别弄成我这副样子。”心惠不搭话,一任她絮叨,不想叫石华有 歧义。 石华淘完了毛巾,剩下的水还热。一望四周,真的没什么客人来,于是淡下脸, 坐在凳子上,绾了裤角,将两只脚伸进水盆里,慢慢浸泡。石华不想睬她们;或者 说,光天化日之下洗脚,也是回击她们放肆行为的一种态度。蒸汽从脚心里漫漶而 升,沿着腿部,径直蹿进了上身,石华觉得有一种蹊跷的东西,慢慢融化了。—— 一俟陈报晚回来,借了陈报晚的一双圣手,心惠身上的所有罪证,也将如心底里的 这种物质,被自己悄然抹去,不存痕迹,而且将天衣无缝,神鬼莫知。于是心说, 你们笑吧,笑得早,真的不如笑得好。 心惠疼得有点厉害,鼻翼两侧浮出了一层汗,手杵在腰上,让王学江家的误以 为她喝了烫茶,在出汗。王学江家的说,“心惠,快把军大衣给脱了,你又不是菜 农,在捂韭黄呢。给黄金刷油漆,给百合花涂染料,没见过你这么糟践自己的女孩 子。”心惠不为所动。另一侧的石华,支起耳朵,猜出心惠也不会那么差劲,被人 当成玩偶,牵系在你王学江家的手上。心惠咳嗽几声,咳得像伤风感冒,有几分装 腔作势的因素。王学江家的终于放下碗,用纱布净了净手,靠在心惠旁边,手背贴 了贴心惠的额顶,像赤脚医生。石华心说,三十七度二,我早量过了,不低不高, 用不着你在这里显摆,做什么狼外婆。心惠说,“没什么。或许着了凉,身上一阵 子冷,一阵子烧:我焐一焐,发一身汗,好得会快些。”石华听出了心惠的意思, 砸烂骨头连着筋,毕竟是女儿,灵犀相通,不大会上你王学江家的当,中你王学江 家的圈套,把军大衣脱下来,等你抓个现行,发现心惠和陆家的机密,再唯恐天下 不乱,四处去宣扬。王学江家的不依不饶,蹲下来,捧住心惠的脚,啧啧地说, “哎呀!你个死女子,脚肿成了面包,还说没事——煮熟的鸭子,就属你的嘴最硬 了。逞什么能,快脱下来,让我给搓搓,给你消消肿。”王学江家的真脱下了心惠 的袜子,脸颊贴了贴白萝卜般的脚,爱怜得不成。王学江家的将一只脚支在膝上, 另一只捧在手里,悠悠地搓了起来。脚太肿,按下去一个坑,会等上好半天,坑才 能缓缓上升,平复如初。心惠受不惯类似的宠爱,即便周围无人,也臊了个面红耳 赤。心惠想,也不能太过分了,胳膊肘子往外拐,让石华在对过儿如坐针毡,好歹, 她还是生身母亲哟。孰料,石华却不这么想。石华的左脚变成了一只手,在搓洗右 脚;右脚也变成了一只手,上卞拿捏着左脚,洗下来一层层泥垢。双脚互换角色, 运用自如,手指尖里蕴涵了太多的滋润、太多的细节。石华闭上眼,洋溢在幸福的 想象中,觉得王学江家的在给自己按摩,在给自己搓脚。心说,这个肥婆娘,自打 认识的那天起,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人不坏,坏就坏在了——怎么说呢,石 华记起了矿机厂那个狗杂碎的比喻,坏就坏在了身上的两张嘴,一张嘴说古怪话, 煽风点火;另一张则管不好裤带,随地大小便,恶心人。念想至此,石华扑哧笑出 了声,用眼角瞥去,见王学江家的根本忘了周围的世界,兀自沉浸在个人的揉捏搓 捋上,犹如一个熟练的技工,在车一枚零件,在修一只精密仪表。王学江家的说, “死女子,脚肿得厉害,千万不敢马虎呀。你又不是孕妇,精血不够才发肿的。我 瞧,八成是你的肾亏了,才长成了一块杂面发糕。你是虚胖,狐假虎威的,不比我。 我可是瓷胖子,随便割下来一块肉,够你吃上几年的荤腥。”心惠脚心发痒,抽了 抽,却被王学江家的抱得很牢,像老鼠误钻进了风匣,进退无主。王学江家的说, “少吃盐,一定记住,盐对肾脏是最有害的。女孩子家的,口味要淡,才能养得金 金贵贵,皮肤好、脏器好,找一个好婆家才不犯愁嘛。”心惠痒痒得想笑,王学江 家的抱着道具,贴了心惠的耳朵说,“教你个秘方,死女子。肾要是亏了,以后找 了姑爷,也进不了洞房,更别说让姑爷在床上心疼你了。肾主水,一个女人没了水, 死眉烂眼的,老鼠半夜也不会来打洞。”石华听不周详,但双脚自在地运动,已使 她心生快感,有一种湿漉漉的想法。——思想一番,自从家里生了变故,石华就跟 心惠她爸没了那种床戏。一来无兴趣;二者,心惠被人打了秋风,占了便宜,似乎 交媾成了一种罪恶,彼此从不主动,也绝无暗示。王学江家的越说越露骨,声音也 越发轻,故意引逗着石华。心惠忙打断王学江家的,借坡下驴地说,“其实你不知 道,我就想当一块发糕,玉米的也好,荞面的也成,让人一口给吃掉算了。”王学 江家的扇了一下心惠的脚,啪的一声,宛如舞台上的惊堂木,批驳说,“不知害臊 的货,一个良家女子,咋能说让吃就吃的,尊贵一些,架子拿稳一些,不能当穷人 吃的烂发糕,起码也该是水晶饼和桃酥什么的,价钱高一些。不是我吹的,我眼里 有水,认得准,你心惠的这双脚,从胎里就带了富贵气,不是娘娘的命,至少也是 个小贵人。你等着瞧!”心惠说,“你个封建脑壳,就不怕挨批呀。反正,我陆心 惠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当不上无产阶级的娘娘,我就去做工人阶级的太太,照样 能吃胖。你信不信?” 这时候,石华已经洗完了脚,拿起·块抹布,往干净里擦。日头高挂,风中含 了源自铁轨上的那股子溽热,燥燥的,一波三荡地拂来。一场好端端的说笑,却平 地里起了风雷,引出了一场纠纷与争执。石华挂了毛巾,端起脸盆,刚想去马路那 头泼水时,听见王学江家的压低嗓音,对心惠说,“对了,忘了一件事。那天呀, 我去给庄站长洗褥子,站长还问起你,说心惠咋好长时间没见了。你要是见了站长, 记着给他打声招呼,人家牵心你呢。” “当然,人家是一站之长嘛。” 王学江家的说,“庄铭灯有修养,没官架子,你多接触一下,心惠。” “我也觉得他人不错。” 石华闻听,不作二话,转身就将一盆洗脚水泼了过去。水形成了一块透明的帘 子,在空中一跃,身段妖娆,兜头落在了王学江家的茶汤摊子上。使十几块玻璃盖 水淋淋的,小水珠子上映射出无数的小日头来。王学江家的丢了手,腾地站起来, 憋红了脸,悻悻地望着石华,一副不明就里的无辜样子。石华也生气,哐当一下扔 下脸盆,摔碎了盆底的搪瓷,恨恨地寻衅着。王学江家的问说,“石华,你吃错药 了吗?井水都不犯河水,你的洗脸水跟我的茶汤有什么过节,害得你像个泼妇,这 么作践我。我跟心惠说说话,咋的了,动了太岁爷你头上的土了?”石华说,“咋 的了?今天看你不顺眼,就跟你急。你屁眼太大,大得连心都屙掉了,你爱去叉腿, 自己去叉好了,犯不着在这里诲淫诲盗,教唆心惠,把心惠往邪路上引。”王学江 家的一头雾水,本想评评理,讨一个公道,但见石华一副母老虎的架势,先自气软 了。在许家台一带,厂矿单位的家属们,就有这股子牛劲,根本不把地方上的居民 放在眼里,仿佛她们天生高贵,捧的是国营企业的铁饭碗。王学江家的输了一口气, 嗫嚅地说,“好!石华你等着,我想舔你的尻子,却舔到痔疮上了,惹你不舒服, 算我多情,算我烂了舌头。”边说,边将目光瞟向了一畔的心惠,想在心惠口中得 到一丝安慰。心惠安坐不动,稳若泰山,对眼前的这一幕充耳不闻。这一刻,心惠 肚子里的胎儿也上了火,荡秋千一般,绞得她脑际里一片空白。心惠想,该走走了, 活动活动才是。 王学江家的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没处撒气。恍惚间,王学江家的才想起,原 先心惠和石华是一伙的。甚至,比同伙还严重,人家是血脉牵连的母女俩啊,手心 手背都是肉,岂有向她说话的份儿。王学江家的忽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坐在 马路牙子上,抓过来一块玻璃板,拼力地往地上砸去。 “不卖了,不卖茶叶水了,不卖这些隔夜的尿汤了。庄铭灯,庄铭灯你赶快把 我撵走吧,让我死了心,别在这里让人当猴耍,别让唾沫星子把我淹死。”朦胧中, 王学江家的发现,再怎么砸,五厘米厚的玻璃板,居然很结实,只磕破了边边角角 的碎渣,其他的却很囫囵,映着烁烁的日斑,喑哑无语。“庄铭灯,庄铭灯你快出 来,别当缩头乌龟了,你快把我撵走吧。” “铁轨没盖子,想走就走,想死就死。” 石华说。 王学江家的气衰了,哀哀地说,“庄铭灯,你个铁贼,你快出来看看。这一亩 三分地上,你还说了算不算呀。”石华真的想笑,却没笑出来。石华径自走到对过 儿,拿起王学江家的碗,自顾自地接了茶汤,一饮而尽。石华咂着嘴,评点说, “水没烧开,一股子漂白粉的味道。不过,茶叶不错,是七毛钱一斤的云南茶。” 心惠起了身,不闻不问,挪动了身体,萧索而去。石华嘴里哼哧一声,说, “邪行!”也不知在说心惠,还是说王学江家的。 一般来讲,停靠在许家台车站的,大多是一些慢行客车。每天固定有几趟对开 的直快列车驶停,卸下来一些天南地北的乘客,这缘于山里有几家大型工厂。早些 年,战备疏散时,山里的平川塬梁上,陆续搬迁进了一家兵工厂,一家矿机厂,一 家光学镜片厂,外带一座物资储备仓库。附近公社的农民们割地避让,去了丘陵或 山顶上垦梯田,一句怪怨的话也不讲。全国一盘棋,军民一家亲,大家都在一个大 锅里搅食,谁跟谁也不见生。许家台一带的布局是这样子的,兵工厂在川地的最里 梢,山峦掩映,林木茂密,有专用的公路线,布设了几十里的高压电铁丝网,一般 不跟外人打交道,自产自足,神秘得要死。下来是物资储备仓库和光学镜片厂居中, 门口也有哨兵守卫,四处贴满了“禁止通行禁止烟火”的告示牌。但这两家单位有 自己独特的作息时间,他们的休息日,是地方上的礼拜三。一到礼拜三,他们的职 工和家属们,常骑了自行车,跑上十几里地,去车站附近的国营商店里采买,那里 的物流快,商品又及时,又新鲜。他们一阵风卷来,又一阵风地归去,从不和外人 打交道。据说,这就是地方和企业的区别,也是纪律所在。许家台的居民们,虽说 个个眼里含着艳羡之意,一说起时,却都蹙紧了鼻子,不屑地说,关那个禁闭,顶 如是在坐牢,一辈子活在屁大的地方,死在屁大的地方,有什么劲?另外,居民们 对物资储备仓库略有耳闻,大不了是几座仓库而已,但对光学镜片厂讳莫如深,一 问三不知。经见过世面的人,也能剖析出个子丑寅卯来,说光学镜片嘛,其实是安 装在导弹上的眼睛,比显微镜和望远镜上的玻璃还精密,还复杂。还有人试探过去 参观,可刚一挨近大门,树丛里会跳出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断喝几声,吓得人 夹紧屁股,掉头返回,一脸的扫兴。谁都知道,许家台里有几家保密单位,直属中 央管辖。 离许家台车站最近的,当属矿机厂,是最不保密的机构了。几百人的单位,专 门改装一些推土机、挖掘机、翻斗车和大吊车。外行人只看热闹,明白底细的才说, 这是佯攻之术,万一到了战时,民转军,稍微一拾掇,推土机就是坦克,挖掘机和 大吊车就是工兵团的装备,翻斗车更不用说了,肯定会改成军用的十轮大卡车,导 弹和枪支还需要它拉到最前线,伤员也得拉下来治疗。早些年,矿机厂刚搬迁进来 时,职工们都很傲慢,觉得自己是一颗颗螺丝钉,砸不扁、蒸不烂、捶不坏,上在 哪里,战争这部机器就能正常运转。他们一技在身,也根本不将铁路上的人放在眼 里,遑论这一带的土著居民。蹊跷的是,和苏修的仗一直没打起来,后来干脆解除 了警报,开进矿机厂需要改装的机械设备也越来越少,但矿机厂一直运转着,不见 萧条,不见气馁。每天三次,矿机厂的高音喇叭准点播报,不是社论与文件,就是 进行曲和样板戏,红红火火的。传闻说,矿机厂的领导班子也不愿坐吃山空,有负 国恩。他们组织了一个请愿团,坐上吉普车去了省城兰州,要求转型,将矿机厂改 成飞机制造厂。又传闻说,省上大领导的脸色很难看,刮了班子成员的鼻子,批下 条子来,让矿机厂赶紧制造一批镢头和铁锨,支持三夏生产和冬季农田水利建设。 这批任务没多少技术含量,所以完成得又好又快,矿机厂还专门开了总结大会,提 倡技术创新,增加铁锨和镢头的耐磨度与挖掘力。 此间,角色也有了暗中的转换。矿机厂职工的傲慢劲儿,渐渐像风蚀的水土, 被呼啸而过的火车涤为齑粉,一风吹净。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矿机厂的人再也不 喊铁贼、铁路猴子这样的蔑称了,而是称之为铁老大。厂里有不少的女子,以嫁铁 路职工为荣,仿佛她们能免费乘坐世上的火车,把中国地图浪个遍。但遂愿的较少, 于是更显得稀罕,向往得紧。矿机厂的厂服不太好看,小帆布做的,收了腰、束了 袖口、胸口上还印了别扭的油漆色厂徽——翻斗车的形状,下书“××国营矿机厂”, 土得掉渣。不像铁路制服那么端庄大气,上有大盖帽,下有领章和路徽,出身正统。 求索一件铁路制服,便是许家台居民,乃至矿机厂子弟最梦寐以求的想望。但心惠 不这么认为。 在心惠的眼中,许家台车站最令人愉悦的,是站前的广播。叮咚一响,提醒广 大乘客后,便由女广播员开始播音,一字一顿,慢条斯理,连一点感情都不动,毫 无色彩。冷冰冰的,不火热,也不急促,顶多是重复几句发车时刻,顶多是播报几 声车次。然后一揿按钮,关了,人也就消失无迹,像电线杆子上的喇叭一般,耸然 在上,高不可攀。心惠觉得,比起矿机厂的高音喇叭来,车站的声音更沉着、有教 养、能入耳。在那种慢腾腾的嗓音里,是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是一份信心和决绝。 相反,矿机厂的女广播员像火烧了屁股,急吼吼地,连喉咙都拉破了,还在那里尖 起声音,指手画脚地莺歌燕舞。第一次来陪石华时,心惠就爱上了车站的声音,终 于不能自拔,越陷越深,竟至于暗暗地学习起来,跟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