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华不想逗留,便将带来的干菜和蛋糕,交给王学江家的,说一点小意思。王 学江家的说,“咋能走呢,一口水都不喝,我婆婆还不拧我的耳朵。我怕她老妖精, 打起人真疼的。”说着话,抢了石华的网兜,硬将她拉进了家里。老妪灿着脸,也 是挽留的表情。房间里一暗,待睁开眼时,石华已被让到了凳子上,坐在了毛主席 画像下。家很清贫,一张大床、一面桌子、一只衣橱,几把条凳。靠窗支了做饭的 几案,搁着菜蔬和一块肥肉。虽是如此,家里很洁净,一尘不染,床单被捋得平平 整整,绣上了一棵黄山迎客松,一只仙鹤。石华闻见空气中有一股子石灰水的味道, 地上的砖缝不夹一丝灰土,仰尘(顶棚)是新糊的,用了白报纸,挂着一屋顶的汉 字,密密麻麻。石华说,“娶新媳妇呢吗,这么干净,不忍心坐。”王学江家的绾 了袖子,净完手,搭过嘴,贴着石华说,“你来,我真的太高兴了,我婆婆也高兴。 我们家呀,已经四五年没来过客人了。你等着,我给你做一顿拉条子吃,我的手艺 蛮不错的。”“不用了,我吃过才来的。”王学江家的说,“哄谁呢,一看你嘴皮 子干翘翘的,就知道还没吃饭。我在许家台没什么朋友,你一来,算给我长了脸。 院子里的人再也不敢小觑我了,知道我矿机厂里有朋友嘛。”石华闻听,再也不争 执了,索性留下来,做一回客人。王学江家的揭开面盆,一团揉好的面刚刚醒好, 怕是乔萃喜先前和下的。王学江家的说,“石华,你也别闲着,帮我择一择黄花和 木耳吧。你拿来的干菜真好,我就借花献佛,现炒现吃了。”干菜是菜花和豆角, 石华去年初冬晾晒下的,春节时没吃完,顶稀罕。半盆面、一堆菜蔬,石华不禁问, “咋能吃这么多呢,你家条件真好,像过大年一般。”王学江家的俯过身,神秘地 说:“还有一个贵客。加上你,两位。” 石华忽然醒悟,“你儿子回来了吧,是不是今晚上?” “派出所的等一下送回来。”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王学江家的态度,以及门口老妪伸长脖颈嘹望的神情,让 石华明白,这个家里最不堪的一页翻过了。合上的那本旧账里,夹杂着伤疤和眼泪, 也夹杂着大人们的无助和希冀,但谁也不愿意再说道,现在只有欢乐盈溢在这个清 贫之家。等次日天光一亮,开始的是新的光阴,一日三餐,像一锅稀饭那样简单。 有一瞬,石华甚至念想起了心惠。在心惠出事前,自己家里也曾这么简单地快乐过, 真实得像一枚针那样,与矿机厂所有的人家一样子知足常乐。但现在,心惠也坐了 牢似的,心惠肚子里的胎儿,实际上就是她的监狱,让她暗无天日,一家人还陪了 法场,一同担惊受怕。心说,什么时候心惠也能被释放出来,重新做人,图个清清 白白的光阴呀。石华的沉寂j 让王学江家的看了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虽 说王学江家的体肥,手上却很利索,很快擀开了面,抹上油,搓成一剂一剂的条状, 等稍后拉成线,再下锅。接下来,王学江家的准备熬臊子汤,先将豆腐丁、胡萝卜 丁、粉丝、洋芋丁切好,又将一块肉摊开,切肉丁。“早上去割的肉,排了一个钟 头的队,好不容易央求了售货员,才给了二两‘丹顶鹤’。石华你瞧,呵呵,全是 大肥块子,只有一点瘦的,可沾光了。”石华说,“改天,我给你几张肉票,你多 割些肉,让儿子解解馋。我家里肉票没用,快作废了。”王学江家的说,“咦!咋 能天天吃肉呢,就这一顿,还是看我婆婆的面子,才做给她孙子吃的。老辈人说了, 有福不可重受,油馍馍不能夹肉,我可不想再惯他了。”石华揶揄说,“你卖茶汤, 挣那么多钱干吗,压箱底子呀?”王学江家的说,“一个病汉,一个快成棺材瓤子 了,一个还没娶媳妇呢,把我切成三瓣,每一瓣都比你石华要瘦。”石华看着王学 江家的撅起屁股,在切冻肉,腰间的脂肪一颤一抖,心无芥蒂,石华内心里湿漉漉 的。跟在王学江家的屁股后边,看她在锅底里扔上一块肥肉,炼出油来,又将菜蔬 末丢进去,翻来覆去地炒。炒到六成熟,往锅里添了水,待滚沸后,又打了芡粉, 浇了鸡蛋花。石华带来的干菜,已被开水发开了,淋干水,等着人锅,再炒几样热 菜。屋里院前,弥散着一股子饭香,被沉沉的雨雾压在半空下,沁人心脾,勾惹馋 虫。 忽然,王学江家的鼻头一蹙,丢下锅铲,忙跑过去。“石华,你转过身去,别 看这些腌饡。不争气的货,早不拉,晚不拉,饭口上了来捣乱。”石华拿了锅铲, 继续翻炒着菜,味道恶劣,显见是王学江瘫痪日久了,大小便失禁。石华侧望几眼, 见王学江家的抱起丈夫,仔细擦换,嘴上还哄着,像对待一个娃娃那般,“哟乖, 哟,好了好了,等一下就舒坦了。”又假嗔地说,“哎呀,懒人的屎尿多,油瓶倒 了都不扶的人,咋来这么多的把把,造粪的机器。等我闲下手来,给你修理修理, 上上螺丝。”一旁坐着的老妪,笑眯眯的,并不去伸手帮忙,似乎知道乔萃喜一个 人能行。消停了,石华起了菜,又将下一道菜扔进锅,刺啦一声。王学江家的淘了 热毛巾,给丈夫擦了脸,揩了手,亲呢地捏住他的脸蛋,龇牙咧嘴,用一种貌似威 胁的口气说,“王学江,臊子拉条子,还有菜花、豆角炒肉,哈哈,馋死你了吧? 忍着,等你儿子回来,大家一起开吃。”王学江似乎听懂了,僵硬地笑,人却软塌 塌地窝在圈椅里,脖子若一枚曲别针。 夜已然沉了。搁在桌上的菜,油也浸凝了,镶了一层白边似的。 又说道了一会子,王学江家的刚解下围裙,却听门外咯噔一声,像板凳摔倒了。 隔着窗子,石华见老妪腾地起了身,如一枚箭矢飞去,往巷口上跑。——仿佛她一 生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次发射,一次迎招。王学江家的也慌了,无措地钉在地上, 脸放红光,眼泪刷地淌了下来。石华拽了拽,王学江家的才醒过来似的,哇地尖声 叫了一下,又蹲在地上,撅起屁股钻进了床下。石华很纳闷,不明白她何为。半晌 后,王学江家的才扯出一只木板箱来,揭起盖,从里头取出了几双布鞋。崭新的鞋 子,成双配对地捆在一起,黑帮子,白边鞋底,手工纳的底子。王学江家的左盯盯, 右瞧瞧,终于挑出了一双条绒布的,吹净了灰,提着鞋子站在屋檐下。石华也跟了 去。不大一会子,见老妪拽着一个小伙子进来,相牵着,战战兢兢地踩在水面的砖 头上,一步一摇。石华猜,他或许就是王学江夫妇的儿子,抢了军帽被判,现在减 了刑,给提前释放了(庄铭灯的话另有一说)。岁数不大,跟心惠差不太多,还一 脸的稚气,嘴巴上布了一层毛茸茸的软须,头皮发青,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拘束 劲儿。刚到近前,王学江家的忽然吆喝了一声,“停下,快停下。”王学江家的跳 进院中的泥水里,顾不得湿滑泥泞,截住了二人。不管不问,王学江家的抱起儿子 的一只脚,脱掉了黄球鞋,扔在一旁,替儿子穿上了条绒新鞋。又抱起另一只,如 法炮制。换完了,王学江家的才释然地站起,拎着两只水淋淋的旧鞋,慨然地站在 一旁,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老妪咯咯笑着,声音很含混。儿子搂住祖母,一跳而过, 站在了廊檐下。王学江家的憋足一身的力气,甩了甩胳膊,最后一使劲,将两只旧 球鞋扔在了房檐后,弃若废物。石华听王学江家的笑完,义正词严地说:“穿新鞋, 走新路。儿子,这有讲究的,不能马虎呀。” 青皮少年嗫嚅地说,“听你的,妈!” “妈给你预备了一箱子新鞋,你一辈子都穿不完。记住,新鞋新路。” 锅已经滚沸了,醒好的面剂子在王学江家的手里,成了魔术。许家台的女人们, 个个都会一手好茶饭,尤其是面食。石华见过不少,但王学江家的手艺,还是头一 遭见到,属于上乘。王学江家的问,“石华,你吃毛细,一窝丝,还是韭叶儿。” 石华忙拦挡说,“别别别!先给儿子下,儿子走了长路,一准是饿坏了,让他先吃。” 王学江家的阴下脸,咋咋呼呼说,“哪有那样的道理。你是客人,第一碗该是你的, 他往后排,他奶奶和他爹还没吃呢。”又说,“儿子,这是你石华阿姨,妈的结拜 姊妹,你该叫姨娘的。”青皮少年涩涩的,嘟囔了一句,“姨娘好!”石华忙接了 话,手抚了抚他的头,惭愧自己没带个礼物来,还让人喊了姨娘。王学江家的眉飞 色舞,“警察幸亏走了,不然,他的羞脸更大,跟个丫头似的。石华,我拉的韭叶 儿最好吃,筷子宽,比纸薄,你先吃头一碗。”王学江家的扩开臂,像老鹰展翅一 般,扯开了面。原先腕子粗的面剂子,即刻变成了一团银线,在空气里舞动。王学 江家的一收手,丝丝缕缕的银线,忽然抱成了一团,齐心协力,往滚沸的水面上滑 去。落了锅,刚漂起来,王学江家的就捞进碗里,浇了臊子汤,又调了油泼辣椒、 蒜泥水、醋等等的浇头,递给了石华。石华先让给老妪,又让给王学江的儿子,均 被礼貌地拒绝。老妪弯着腰,给石华搛了几筷子菜,请她别见外。石华礼让不过, 在雾腾腾的水汽里,慢慢吃了第一口。边吃,石华边心说,有家多好啊,家就像那 一锅滚开的水,什么样的东西,也能煮烂,也能消化干净,即便是厄运、苦愁和困 难概莫能外。 又上了一碗,石华没动声色,见老妪让给了孙子,孙子又端给了祖母。推让了 七八次,还是老妪搁在了自己面前,笑成了花。石华想,是家教吧,却又不准确。 反复几遍,石华也没想出头绪来,索性含着一种艳羡的表情,身陷其中。 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门外的巷道里,一个人闷声闷气地喊,“石华,石华在吗?” 王学江家的打起帘子,先踅了出去。石华也撂下饭碗,跟在了后头。稀薄的灯光下, 石华嘹望了一眼,从轮廓上知道,来的是心惠她爸。 “咋了?” 她迎上去。 心惠她爸贴了耳,说:“心惠摔了跟头,大出血,陈报晚正在家里急救。” 按陈报晚的说法,那一刻,他下了火车,徒步回到矿机厂,刚走进家属院时, 见心惠在院墙外的树林边走动。地很滑,水洼密布,人踩在砖头上,才不湿脚。陈 报晚本想打声招呼,还没等开口,却见一个小娃娃疯跑过去,蹭倒了心惠。心惠跌 在齐踝深的水洼里,晕死了过去,几乎窒息。亏了老天长眼,陈报晚有急救的经验, 匆忙抱起了心惠,掐住人中,又作了人工呼吸,心惠才回过神儿来。心惠体重,附 近无人,陈报晚明白事理,又不能喊外人来帮助。连抱且拽,费时费力不少,陈报 晚才将心惠拖回家里,安顿在了床上。陈报晚家也没顾上回,直接拿出了手术包, 开始抢救。心惠的下体里出了血,醒一阵子,晕一阵子,情况很糟糕。心惠她爸说, 你前屁股走,心惠后屁股就出门了,许是在家里憋闷坏了,想去外边吸吸新鲜空气, 放放风,我怎么拦,不答理我,拦也拦不住嘛。 家里乱了,比火车站还乱,乱成了一锅稀饭。 石华有经验,一进家门,三七不问,就将门反锁上,又将窗户统统关闭。还不 素心,石华又拿了枕头和床单,把窗户一一堵严实,将灯光遮住,不许外泻。石华 让心惠她爸把广播拧开。声音调到了最大,震得仰尘忽闪忽闪地响,仿佛屋外有一 辆油罐车驶过。忙消停了,石华才巴望地盯着陈报晚,一脸的哀求。陈报晚并不理 会,按部就班地走着程序,一丝不苟,量完了体温,量完了血压,又在隔了衣服听 胎音。稍后,陈报晚让换灯泡。灯灭了一会子,心惠她爸站在床上,换了一盏300w 的,登时亮若白昼,四壁上晃着薄薄的人影子。心惠昏迷不醒,一身泥水地躺在床 上,洇出了大片的污渍。石华有些生气,接过陈报晚的剪子,沿着裤管,剖开了心 惠身上的衣服。卷了卷,石华将水淋淋的泥巴衣服塞给门外的丈夫,让他回避。心 惠她爸听了话,将十几只暖瓶拿进来,准备好了三脸盆开水和一沓毛巾,以备不时 之需。心惠她爸还开了窍,又将石华存在五斗柜里的卫生纸取出来,叠成块,放在 门端里。——纸是石华自己熏制的,用了药水蒸,在日光下晒,暄软细腻,一点细 菌也没有。 心惠躺在白雪雪的灯光下,四肢摊开,气色全无,显得很无辜。石华是第一次 这么仔细地看心惠,她觉得眼生,不像是记忆里的女儿。以前,石华还时常带着心 惠,去矿机厂的公共澡堂里洗澡,给心惠打过香皂,擦过泥垢,一点点地看着心惠 的身体发育出来,哪里凸显,哪里凹陷,石华都盯得很牢。那时候,心惠还是青涩 的,若一只尚未绽开的石榴,包裹得很严。后来,心惠的耻骨间和胸脯上,渐次长 出了女性特征,乳房浑圆,髋部阔大,跟年轻时代的石华一样。再喊心惠一起去洗 澡时,心惠就有了推托之意,不想和石华赤裸裸地站在蓬头下,你帮我擦,我帮你 抹的。害羞是一方面,心理上的距离是另一方面。心惠经常和同学或玩伴们去洗, 石华也觉得卸下了那份责任,没必要再跟踪了。跟踪之责,迟早会交给另一个人, 一个未来的人,一个男人。但就在石华懈怠麻痹时,心惠却出了这样的事,提前破 了身,做了未婚而孕的小母亲。——现在,说什么都是闲的,无济于事,要紧的是 保命,将心惠从死神的桎梏里解救出来,还她一条鲜活的生命。望着心惠发青的肉 体,石华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淌出了血,血是热的,和心惠腿缝里流出的,是一样 子的颜色,鲜红、浓稠,汩汩不断。 心惠的肚子挺耸着,皮肤绷得很紧,吹弹可破。在浑圆的山丘上,盘踞着虬结 如麻的血管,若第一场春风拂过的枝条,染上了深刻的青绿。石华的眼花了,将指 头按在心惠的大腿上,居然按出了一个个坑,过上许久,坑洼才慢慢地涨了潮,恢 复了原样。心惠的乳房也不再闪烁,沉默地挂着,小小的乳尖,裂开两瓣,似乎随 时会有汁液流出来,漫流恣肆。石华心里哀哀地疼,疼到了心脏攥成一团,被捏碎 的地步。石华偎在心惠耳畔,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着心惠的名字,声声寸断,句句 凝噎。起先,石华觉得心惠真的像一颗石榴,秋天的石榴。现在石榴破了,那些酝 酿的果汁带着一个人的脉息,倏忽而逝。再看时,石华又觉得心惠已经成了一具死 尸,横在床上,等着亲人来验来殓,入土为安。石华绝望地擦着泪,凄迷地望着陈 报晚,知道他是现在唯一的救星。 陈报晚也一直在发抖,战栗不在手上,而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仿佛一场秘密 的地震,一圈圈扩大的震波,蔓延于全身,经久不绝。陈报晚拼命遏止,却禁绝不 了这种骇然和惊愕。虽说干了几十年的医生,在厂里也是有名的一把刀,无坚不摧, 但今天却不一样。陈报晚觉得自己站在了另一个轮回的出口,面对另一种抉择。这 是陈报晚第二次看见心惠的身体,记忆的链条却始终弥合不起来,掉了链子,珠珠 串串地撒了一地,覆水难收似的。当初,正是陈报晚将心惠从石华的肚子里接生出 来的,那么小,六斤四两,捧在手里,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心惠是他接生的第一 个婴儿,陈报晚有了骄傲感,一点点地看着心惠长大,长成了大姑娘。陈报晚从不 隐瞒对心惠的私爱,如同他常常声言的那样,心惠是他的一件作品,是他从医生涯 中第一个可资纪念的作品。光阴荏苒,现在这一件作品被篡改了,像一堆碎片,散 落在床上,黯然无光。在医务室里,陈报晚见过无数的女人体,一律都公事公办, 叫她们躺在床上,叉开双腿,态度如冰冷的器械,不动声色。对心惠却不一样。陈 报晚盯视着心惠的耻骨和阴部,再怎么想象,也难以猜出当初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婴, 究竟使了什么样的法术,竟然变成了如此成熟的女人,还孕育着下一道轮回里的胎 儿。陈报晚独身良久了,对女人的渴望,一直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颓废起来,消 极了许多。此刻,是心惠,是自己的作品,而不是别的什么女人,裸呈眼前,等着 他去救治,去触及这一具滚烫的肉体。可无端地,陈报晚在一份隐秘的激动下,又 布满了一种莫名的慌乱。心说,做新郎的感觉也类同于此吧。一念及此,他控制住 了战栗。 陈报晚的嘴上,还留有刚才做人工呼吸时的气息,冰冰凉的。 或许,恰是在这一刻,陈报晚的思想有了革命性的转折。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能去伤害心惠,更不能伤害心惠肚子里的胎儿。此时,陈报晚将心惠当做了自己 的女人,要去呵护,要去护佑,要去成全。 “老陈,要紧吗?” 陈报晚戴上了手套,打开了手术包,冷漠地说,“宫口开了,羊水也破了,血 很快就会停的。不要紧,我知道该怎么办。” “引产了吧,快取出这个祸害来。它多待一天,我就多受罪一天。” “你出去!” 待在套间门外,石华的头抵在墙上,磕了几磕。心里有一张嘴,张开了,喃喃 地祈祷着,保佑心惠平安。另一侧,心惠她爸的病又犯了,塑在桌前,一眨不眨眼 地盯着脸盆里的水,不知他到底在细察什么。水凉下了,最后一丝气体离开水面时, 竟有些留恋,擦刮着表面的皮肤,如同有一条看不见的根,埋在了水深处。心惠她 爸找的就是这条无形的根,但他的眼光掘不出来,只能望着水表的张力,望洋兴叹。 一无用的男人。石华一瞧见丈夫的姿态,心里恶狠狠地骂上一句,鄙视至极。结婚 多年了,心惠她爸一直乐此不疲地保留着一些小趣味,像个长不大的玩童,先前养 过几年的金鱼,全玩死了;又养过十几只信鸽,不是被鸽虎吃了,便是进了他自己 的肚子;还去许家台周围的山上打过猎,差点摔下山崖,丢了小命。在家属院里, 心惠她爸常常挤在一群小孩子中间,玩玻璃球,玩三角板,玩烟盒,玩铁环,不一 而足,瘾头很大。心惠她爸几乎从任何东西里,都能找见乐趣,比如一盆水。见他 一副专注的样子,石华几乎愤怒得岔了气儿。不假犹豫,石华走上前,一拍水盆, 将水泼在了丈夫脸上,气馁地说,“你眼里有没有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心惠她爸惭愧地含含胸,歉意地说,“我能使上什么劲呀,女人们的事,怪怨不了 我嘛。”石华说,“你痴了,还是傻了?你大眼瞪小眼,想发现什么,发现科学吗?” 心惠她爸强词夺理地说,“想起来了。老祖先说,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太深 刻。”石华不想跟他辩论高深,一伸手,拧住了他的耳朵,搡出了门。 在门外,石华压低嗓门儿,叮嘱说,“赶快去一趟你们车间,借一把铁锨和镐 头。你自己去,别叫人看见,在厂外的植物园里找个僻静的角落,挖一个坑,等着 我。”心惠她爸狐疑地说:“雨这么大,挖坑做什么?”石华恨得直磕牙,一股气 血郁结在胸口上,额际里金星四射。石华扶住了墙,委顿地说,“你瞌睡装死呀。 挖坑还能做啥,等一下陈大夫引了产,取出了胎儿,得赶紧埋掉。天一亮,碰上上 早班的人,不就迟了吗?”心惠她爸说,“你这不是杀人害命吗?还叫我给你当帮 凶,我不干。”“不干,那你等着再过两个月,直接做外公吗?”心惠她爸说, “我得思想一下,我还没做好精神准备做外公。”石华戳了一指头,骂道,“心惠 也没准备,她没结婚就怀了孩子,传出去的话,岂不是伤风败俗嘛。以后,心惠还 怎么恋爱,如何嫁人,你我当爹做妈的,还有什么脸活人,还不是一辈子被人戳脊 梁骨呀。”沉吟片刻,心惠她爸问:“挖多大的坑?”石华比画了一下,说,“不 要太大,够埋一个胎儿的就行。”心惠她爸蹊跷地问,“是死的,还是活的?”石 华头皮发麻地说,“陈大夫在引产,引下的东西,肯定是死的,顶多是一泡血水, 没生命。医院也做这种手术,只不过,心惠没结婚证罢了。”心惠她爸换了雨靴, 撑起伞,举着手电筒走了。 夜黑如墨,廊檐水泼下来,挂起一道透明的帘子,隔开了两个世界。 石华一动不动,意识渐渐地苏醒了,如一块新鲜的墓碑,慢慢地生出了一层苔 藓,风吹雨打,碑开始了龟裂,布满了紊乱的裂痕。石华孤单极了,没一个人乐意 来跟她说道说道,缓释一下深埋的悲苦。夜如此广大,无边无沿地落下来,仿佛几 十万吨的黑色钢铁,令人不得喘息。石华觉得自己此刻是一个守灵人,守着夜,守 着远路上走来的一件莫名的东西。可那到底是什么,石华却指认不出,有一丝悸动, 又有一丝惶惑。忽然间,窗缝里传来了哭声,是心惠的。石华连忙进了门,站在了 套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