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惠已经醒了,疼痛使得她有一副金刚怒目的表情,攥紧床单,大汗淋漓的。 石华不敢怠慢,淘了热毛巾,给心惠擦来揩去。但汗水决了堤似的,床单上洇染了 一片湿,分不清究竟是漏夜的雨,还是心惠的体液。石华不敢去看,虽说自己也生 育过,但在鬼门关上滚过一次的人,见了眼下的场面,犹心有余悸,惊魄万分。心 惠叉开的腿弓起,陈报晚站在其间,嘴里一直在鼓励,说,“用劲,心惠,再用一 点劲。”石华看见了陈报晚手里的扩张器,器械上沾了血和一些黄色的液体,比起 陈报晚脸上赤红的面色来,却黯淡了许多。陈报晚镇定地操作着,一旦投入了手术 过程中,他的手谨慎灵敏,极富一种专业精神,指尖上焕发出一种神采。“纸,快 给我纸!”石华闻听,忙奔向外室,再一页页地递给陈报晚。心惠却在那边哀号, 石华又跑过去,见心惠咬破了舌头,血渗流不止,又拿上蘸水的纸,替女儿洗洗。 石华忙过了头,只恨自己分身无术,四肢沉坠,不听使唤。石华记得,在最后的一 瞬,心惠肿胀的身体忽然塌陷了,瘪瘪的,仿佛一只吹到了极限的气球,被一枚针 轻轻攮破,一泻而去。 心惠疲乏极了,身体一瘫,沉沉地睡了过去。陈报晚丢下器械,手里捧出一个 物体,转身出了门。石华没跟上去,给心惠苫了一件毯子,将热毛巾敷在心惠额上, 试了试体温,发现心惠很烫。石华的心登时空了,很踏实,悬起的一块砖终于落了 地。——此时此地,陈报晚解决了一切,不仅给心惠还回了身体,还回了青春,也 给陆家人还来了以后和平的日子、平淡的光阴。石华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去植物 园掩埋之前,她还得好好儿谢一下陈报晚。石华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卷钱,捋平顺了, 整二百元,是几天前专门去银行换的。石华忍不住想笑,揭起门帘,走到了外室。 这时,石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来到人世上的第一声发言。 陈报晚细细高高地塑立着,正提起婴儿的脚,拍打罂儿的臀部。一拍,婴儿的 嗓子通顺了,啼哭声若一朵花,一刹那开放了,引人注目。刚从水盆里沐浴完,婴 儿粉嘟嘟的,透出一层柔和细腻的肤色。陈报晚颠倒过来,抱顺了,嘴角上抿着笑, 眉角一挑,远远地望着石华。石华僵住了,思维停滞,血液凝固,连呼吸都不存在 似的。半晌后,石华才淡淡泊泊地问,“陈大夫,咋回事?不是说引产掉的吗?” 陈报晚将婴儿递过来,石华木然地抱在怀中,手里的钞票撒了一地,形同废纸一般。 陈报晚笑吟吟地说:“早产了,但很健康。你听听声音,跟心惠那时候一个样子。” 石华说,“你弄错了吧。” “是个女孩,真跟心惠一模一样。我记得很清楚。” 第二天放了晴,是个艳阳天。 王学江家的拉着架子车,刚驶近出站口时,见石华早就摆好了摊位,在洒水。 台阶上下净净爽爽的,打扫过了,连一片纸屑都没有。石华端着盆,朝王学江家的 笑了一眼,比天气还晴朗。往日里,王学江家的一般先到,昨晚上和儿子说道了大 半夜,撒了懒,才迟起了半小时。与以前不同,王学江家的觉得保温桶变轻了,肩 胛上的绳带松松垮垮的,一来,架子车就停上了台沿。刚收拾停当后,就有乘客来 买茶汤喝。不用说,这是儿子带来的好运气。人稀了,王学江家的拿出合叶饼,递 给石华一块,说,“你晒的干菜真好吃,喏,夹在饼子里很香的。”石华接过来吃, 问了问她儿子的情况,祝贺了几句。王学江家的问,“你家里没事吧,心惠她爸像 着了火,害得你连一碗拉条子都没吃完,让我吃了你的剩饭。”石华说,“没要紧 的事,我娘家来了人,喊我去招呼他们了。” 八点一刻,有一趟兰州发往武汉的特快,经停许家台。上车的旅客站成一队, 嘈嘈切切地挤在站口前,等着放行。王学江家的边咀嚼,边说,“你帮我盯着点, 我去一下茅厕,等一下顾不过来。”石华点了点头。 特快到了,下车的旅客也多,大约有七八个人挤过来,要洗脸刷牙,石华忙碌 了起来。王学江家的也忙,一碗一碗地接了茶汤,递给客人。天一热,买卖自然会 好,挨过了冷寂的一冬,她们盼的就是这样的季节,能挣上些钱,也不枉了起早贪 黑的苦劳。人渐渐稀了,出站口两侧松泛下来。王学江家的在洗茶碗,石华泼掉了 脏水,在淘毛巾。忽然,石华指着王学江家的凳子上的一件包袱,愣怔地说,“乔 萃喜,你把东西拾掇好,别丢了。”王学江家的搁下茶碗,忙不迭地跑过去看,见 是一只被褥捆扎的小包裹。王学江家的抱在怀里,解开,一下子目瞪口呆了。 王学江家的半天都不言语,像被一杆标枪钉住了,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巴,求 助似的盯着石华。石华明白发生了大事,丢下手里的家什,索索地跑过去,用眼神 问了问。王学江家的努了努嘴,意思让石华自己瞧。石华揭开被单一角,见一个白 粉粉的婴儿,睡得正香,眼睛闭阖了,馒头样的小手握在胸前,不知天光大亮,世 事循环。石华也被吓呆了,忙遮起被单,护好了婴儿。王学江家的说,“妈呀!这 咋回事,谁把月子里的娃娃给丢了。我的妈呀,挨千刀的,这么大意。”石华说, “别一惊一乍的,小心吓坏了娃娃。”王学江家的不敢动,双臂焊在胸口上,紧紧 地搂住了婴儿,生怕惊吓了。石华拿过一只条凳,按下王学江家的,让她坐稳了, 才往四处瞅了瞅。车站广场上人稀人稠,顶如是老样子,谁也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端。过了半晌,王学江家的问,“是喝茶汤的人丢的,还是洗脸的人丢的,你没看 见吗?”“我咋会看见,忙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呢。在你的摊子上,一准是喝茶汤 的人丢的。”王学江家的自责说,“怪我,怪我,往钱眼里钻,害得人家丢了娃娃。 妈呀,特快早发车了,估摸着失主也上了车了吧。”石华也焦急,说,“可不是嘛, 车早走了,恐怕跑出去几十公里了吧。”“妈呀,这个挨千刀的,真是个马大哈。 只顾自己渴,连身上掉下来的肉竟给忘了。石华,我给你说,我要碰上失主,非把 他(她)的×嘴给撕烂了,真的。”石华说,“你别赌咒发誓了,先等一等,看看 形势再说。”石华走开,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几块干毛巾,对折了,垫在王学江家 的臂弯里,垫高了婴儿的头。 两个人荒凉地坐着,等着想象中的失主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赔罪, 少不了受一顿结结实实的数落,叫他(她)知道为人的道理,做人的起码原则。又 过了半小时,王学江家的知道没戏了,唏嘘地说,“石华,我抱着孩子,你去给车 站汇报一声,让他们打打电话,问问特快上有谁丢了月子娃娃,免得失主急疯了。” 石华忸怩不去,劝慰说,“要真的丢了,广播里早就开始喊寻物启事了,你听听, 哑哑的,连个屁也不放。”想想也有道理,王学江家的寻望着广场东西,脑筋忽然 开了窍,叮嘱说,“石华,那你去问问老庄,他是站长和书记,以前出了这样子事, 他们是咋办的。”石华脸一红,话里带话地说,“要去你去,我又没给他洗褥子洗 床单,凭啥要去问他。”王学江家的也臊红了脸,紧了紧胳膊,敷衍说,“你石华 贵气,人家央不动你,下贱活只有我干了,我是丫鬟,你石华是少奶奶的命嘛。” 话未落地,王学江家的惊讶地一喊,“喂,石华,尿了尿了,尿了我一腿。快来, 快来帮一下我。” 石华解开了包袱皮,果见婴儿醒了,攥着小拳头,眨巴着眼皮,无知地望着天 光和流云。石华的手发抖,小心翼翼地掰开小腿,见一条尿裤子湿透了,遂轻轻抽 了出来。幸好,包袱里另有几条,石华又给换上。换上,又揭开了,石华和王学江 家的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一般。腿隙里空空荡荡,粉嘟嘟的肚子下,连个小鸡鸡都 不见,是女婴。王学江家的裹好,怕婴儿受凉。刚换手时,发现包袱夹层里头塞了 一张纸条。王学江家的递过去,“石华,你念念,我文化不成,认不全。”石华接 了,给王学江家的复述了三遍,揉了揉,扔在地上。 女婴,所以丢了,请好心人收养。纸条上说。 “果然,世道太黑了,什么叫家里穷,养活不起?女娃娃又怎么了,女娃娃也 是十月怀胎,爹娘老子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就这么扔了,白白扔了?挨千刀的货嘛。” 王学江家的不满,抱着婴儿踱来踱去,似乎在哄着入睡。石华闷上一阵子,也附和 说,“唉!天可怜见的,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丢在了火车站,有救头。”“对! 活该这娃娃命大,在许家台的山里,还有将女娃娃扔在尿缸里溺死,丢在山阴后喂 狼的事呢。这娃娃真的命大,遇上了你跟我,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金子。”王学 江家的一副惜疼的样子,嘬了嘬婴儿的脸蛋,双臂一环,做了个摇篮的姿势。石华 也惜疼地说,“太小了,像只小羊羔。” “对!咱们就喊她小羚羊吧。” 石华喜兴地说,“小羚羊,这名字太好了。” “她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金疙瘩。”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笑着,小羚羊却睡得甜香,咂吧着嘴,许是早上吃 饱了。恰在此时,车站上的广播开了,播音员说,“广播通知,广播通知,出站口 的乔萃喜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速到站长办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 你。下面再广播一遍,再广播一遍……” 王学江家的蹙了蹙鼻子,剜了一眼高音喇叭,“娘的,狗杂碎!播错了名字, 应该是石华同志才对。”石华扑哧一下笑了,呸的一声,“嘿嘿,庄铭灯让你去洗 褥子呢,我又不会干那事,洗不来。”王学江家的明白她在讥讽,慨然地说,“去 他娘的腿,我还忙着哩,掉下这么一块金疙瘩来,就算天王老子喊我去,也得看我 老乔愿不愿意。”石华说,“你不去,那我更没去的必要了。”王学江家的说, “和我儿子说道了大半夜,一直睡不着,眼皮子老在跳。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在等 着我。你瞧瞧,不迷信不成,人还是要迷信一些的。”石华问,“乔萃喜,小羚羊 饿不饿?今早上,我凑巧带了一包麦乳精,还有一小罐炼乳,昨晚上亲戚们送的, 本想犒劳自己,干脆给小羚羊喝了吧。”王学江家的腾出一根指头,横在唇上,嘘 的一声。双双落了座,车站上鸦雀无声,静得格外出奇,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全世界人民都隐匿了似的。小羚羊贴在王学江家的胸乳上,吐出泡泡般的口水,比 一块金子还安静。两个人对觑着,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一般。结果,还是 王学江家的打破了静谧,说,“石华,我儿子喊你是姨娘,对不对?”石华点头承 认。“石华,自打在这里开始卖水,我就拿你当亲姊妹,结拜的姊妹,也没有翻过 一次脸,对不对?”石华也承认。王学江家的说,“我有一件事央求你,你务必要 答应。”石华顿顿下巴,等着下文。“石华,我想请你替我保密,一辈子都别漏了 口风,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你答应我,摇头不算,点头算。”石华猜出了王学江 家的鬼思想,直脱脱地问:“你想收养小羚羊?” “是!” “那你咋给左邻右舍的说,说你拾到的一个弃婴?” “嘁!你说过我,说我心大,才不想那么多呢,费精神。顶多,这是我娘家过 继来的,给我儿子找的小妹妹,我的小女儿,我的尕肉肉。谁还敢说我?说我,我 去撕谁的嘴。”嘬的一声,分外响亮。 “不对,该喊你奶奶呀。” “屁话!我跟你一般大,四十刚过,喊奶奶折我的寿,我才不干哩。我还想下 半生勤勤苦苦地卖茶汤,挣些毛毛钱,把小羚羊漂漂亮亮地拉扯大呢。” 石华拿起毛巾,揩了揩眼角,哀伤不已。王学江家的说,“你看你,哭鼻子做 什么,应该替我乐呵才对。今天是个喜日子,石华你可不许哭。”石华破涕为笑, 哀怜地说,“我这哪是哭,我是高兴才这样子的,替你得了个女儿高兴。”王学江 家的跷了跷大拇指,赞许说,“我家里的悲苦该到头了。石华你知道,我婆婆老了, 王学江又瘫在床上,儿子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一屋子的晦气。结束了,家里以后就 有了喜气,不走霉运了。有小羚羊在,婆婆不寂寞,有寄托。王学江也不孤单,有 了个盼头。儿子更不用说,有个妹妹拴住他,他不敢再学坏。嘿嘿,小羚羊真是老 天爷给我的福分哟。”石华绞着一块毛巾,绞成了一股子麻绳,眼皮上敷着一层水 雾说,“真好!真的羡慕你家里人,和和睦睦的。”王学江家的忽然将包袱送过来, 眉开眼笑地说,“喏,你羡慕的话,你也抱抱她,叫我女儿把福气也给你一点,撒 你一身童子尿。”石华手足无措,惊呆呆地撇过手,退缩着说,“别给我,我粗手 笨脚的,怕抱不好,给你磕了碰了的,我赔不起。”王学江家的蓦地收了回去,搂 在怀里,仿佛一只老鹰敛了翅,归了巢,还戏谑说,“想抱,偏不给你抱,怕你一 口叼了去呢。来,小羚羊,喊一声石华姨娘,石华姨娘一高兴,说不定给你买泡泡 糖吃。”王学江家的将婴儿偏过来,贴在石华鼻翼下,故作深沉。石华闻见,小羚 羊身上有一股子奶腥气,与心惠一样子。 石华铁青着脸,蹲下身,将刚才淘过的毛巾,又淘洗了几遍。王学江家的也不 睬她,兀自抱着孩子,坐在对过儿的凳子上,吹着酥软的和风。约莫十点多时,王 学江家的站起身,说,“石华,我抱小羚羊回家了,去给家里人一个大惊喜。你帮 着照一下摊子,我叫儿子来值班。这些天,茶汤不值钱,女儿才是宝哟。”石华蹲 在地上,机械地点头应答,想站起来送一程,腿弯里却使不上一丝劲。石华嗫嚅地 说,“你真要走,小羚羊也走呀?这么好的日头。” “小羚羊要回家,要去认门喽!” 石华再也没能起身,一屁股坐在湿地上,浑身垮掉了。广场尽头,王学江家的 越来越远,远成了天上北归的一只大雁,渐渐隐没了。石华想哭,将毛巾含在嘴里, 咆哮地号哭了起来。出站口涌出了一群人,挤在摊位前,又是喝茶汤,又是要洗脸 水。石华不理不睬,一任他们自己去喝去洗,去过共产主义生活。哭够了,石华把 鞋子蹬上,扶着自行车站起来。这时,车站的广播又响了,铁路嗓子说,“广播通 知,广播通知,出站口的石华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速到站长办公室去一趟,有 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广播一遍……” 石华牙缝里说,“庄铭灯,闭上你的臭嘴。” 中午时,石华也没了心情,早早撤了摊子,留下王学江的儿子坐在那里,一脸 新奇地卖茶汤。临走前,石华打问说,“你妈还来吗?”回答说,“姨娘,我妈在 家里搂着妹妹睡觉呢。我奶奶也是,一点老相也没了,踮起小脚,在给妹妹煮小米 稀饭哪。不让妹妹喝稀饭,是喝浮在上面的米油。”又问,“白捡了一个妹妹,你 高兴吗?”这时,有两个旅客在买茶汤,人多嘴杂,王学江的儿子努了努嘴,不再 吱声。石华知道,这个话题开始烂在肚子里了。 推起自行车回家,一路上,石华都在辛酸,觉得两只眼珠子真成了春天的酸杏 子,能酸死人的牙。眼泪淌了一路,碰上熟人问时,石华掩饰说,风大,不小心落 了灰,眼睛给呛着了。路过国营糖酒副食品商店,石华停下车,找了个僻静处,解 开裤腰带,从衬裤里摸出了一卷钱。石华买了全脂奶粉、麦乳精、炼乳和红糖,又 买了一包上海奶糖,挂在龙头上。刚进厂区时,下班的铃声响开了,高音喇叭正在 播一篇社论,声音高亢有力,抑扬顿挫,好像是声援阿尔巴尼亚人民的正义斗争, 云云。石华迎着一群群矿机厂的工人,埋下头,默然不语。挂在车后的一只暖瓶摔 破了,嘭的一声,石华也懒得去拾。有人在屁股后面举起暖瓶的竹套,追喊几声, 石华竟也没听见。 心惠她爸坐在屋檐下,吃着昨晚上剩下的饭菜,表情皆无,跟石华也没打招呼, 像陌生人似的。心惠她爸的面前,照旧搁着一盆水,细察着水面的纹路,一副姜太 公的样子,高深莫测。石华进了家,忙跑进了套间里,见心惠还在沉沉地入睡,摸 了摸额头,降了温,不像昨天那么烧烫了。石华冲了一碗红糖水,晾着,又在门外 的煤炉上坐了锅,准备给心惠做几个荷包蛋吃。忙碌中,石华总觉得后背里有一双 眼睛,盯得她不很舒坦,芒刺在身。一扭头,见心惠她爸睁着死羊眼,一眨不眨地 木然着,悄声问,“石华,你老实交代,昨晚上发生了啥?我在植物园里等了一夜, 你也没过来会合。”石华没心情地说,“还能发生啥。啥也没发生,我记不起有什 么事发生。”心惠她爸咽着一口干馍馍,嗉子上下吮动,噎青了脸说,“那个坑呢? 我刨好了一个大坑,现在还在呢。”石华说,“老陆,你别疑神疑鬼的了,你是一 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嫁给你的那时候,你也从没说过,你以前参加过国民党 的少年军校,历史不清白。对吧?”心惠她爸僵了僵,将剩下的半块馒头塞进嘴里, 摇头晃脑地说,“你这个女人,真的不可理喻,你真的疯掉了。”石华磕破了鸡蛋, 发现是一枚双黄蛋,还带了一丝血线。丢进沸水里时,蛋黄还紧簇着,手拉手,不 肯离散。心惠她爸又问,“那个坑呢,那个坑怎么办?”石华没好气地说,“坑怎 么办,坑给你留着。” 心惠她爸是个立竿见影的人,闻听此话,忙取出来一把铁锨和镐头,扛在肩上, 头也不回地出发了。石华没吭气,知道填坑比挖一个坑简单,也省不少力,心惠她 爸完全可以胜任的。日光很亮,比平时烁亮许多,漂漂泊泊的,照在家属院的房前 屋后,晒出了一股子油毡的味道,弥漫不散。不远处,有几只蝴蝶停在空气中,一 动不动,仿佛被大头针钉住了,成了标本,鲜鲜亮亮地展览着。熬了一整夜,石华 忽然有些困倦,忍不住哈欠连连。石华进了屋,见心惠衰弱地躺着,心里一惜疼, 也钻进了被窝。 睡到下午时,迷瞪中,心惠忽然伸过来胳膊,一把搂住了石华。石华藏在被窝 里,嗅见了心惠身上的血腥气和奶香味,混杂一片,咄咄袭人,有一种令人惶恐的 感觉。心惠仍旧赤身裸体,但比起昨晚上,心惠小了一圈,人也软塌塌的,完全是 一个刚下了手术台的病人。石华卸下心惠的胳膊,将女儿抱在怀里,抚摸着心惠的 脊背。不知什么原因,石华觉得暗中的一只手,事实上在摸一张粗砂纸,毛糙硌人, 一触惊心。石华明白,心惠从死亡线上走了一遭,命悬一线地回来了。此刻,就躺 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她刚刚从石华的子宫里降生,是个婴儿。——石华的记忆醒转 了,许多年前,石华也是用同一个姿势,将心惠从陈报晚的手里接过来,藏在怀里 的,怕丢了、怕碰了、怕碎了。迥异的是,现在怀里的婴儿,已经十九岁了,有了 她自己的故事,有了她自己的暗伤和思想。心惠贴着石华,拱在母亲的怀里,似乎 石华是一团羊水,能带来氧气和呼吸,能给予劫后余生的她安全和抚慰,浑身颤巍 巍的,乖巧地缩成一团。心惠说,“妈,我疼!”石华揽住心惠的头,掖在肩胛窝 里,拍了拍,“疼一疼就过去了。今天疼了,明天就会舒服些。”心惠说,“妈, 我对不起你,害你操那么大的心。我错了。”石华含着泪,不做声。事发之后,母 女二人始终在打冷战,僵持对峙,明争暗斗的。这还是心惠第一次主动喊妈。被窝 里溽热,石华知道心惠化了,若一块冰,化在了自己身上,水汪汪的,漫漶横流。 一瞬间,石华也觉得自己冰释了。这一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和自己接续在了 一起。疼是共通的,痉挛也是一致的,像插头插在了电闸里,彼此都亮了,相互辉 映在一起。 垫高了枕头,石华让心惠靠在床背上,斜签着身子。 荷包蛋温吞吞的,心惠挣扎着,吃下了双黄蛋。石华又喂了红糖水。心惠喝了 一口,噗地吐掉了,直喊苦,死活不肯再喝。石华说,“乖!听妈的话,引产一次, 就等于做了个小月子,千万不能亏了身子骨。红糖是热性的,对女人有好处。”心 惠胃浅,喝一勺,吐一口,连刚才的蛋汤也吐了出来。吐了半天,流下来的又是一 把把的鼻涕眼泪,“妈,我是不是完了,以后再没指望了?”石华不愿去想这个问 题,一想,头上就布满了疙瘩,肿了一圈似的。“妈,我知道,我没指望了,我是 个坏女人,是许家台人常说的那种破鞋,谁见谁都会唾一口痰的破鞋。”石华恼了, 抓住心惠的头发,按在枕头上,仔细说,“不会的!许家台的人、厂里的人、你的 那些同学和伙伴们,谁也不知道你上了当、受了骗,你出了这么一点点小麻烦?” 心惠的哭声戛然而止,晃着头,很认真地说,“没上当,我也没受骗,我自己乐意 的,怪怨不了张襟亚。妈,你别再给张襟亚泼脏水,怪就怪我,是我领回家里,我 主动的。”石华头一次明白了细节,却又不敢追问下去,只说,“那听你的,我不 再提这个阎王的名字了。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要是一个负责的人,不该癞蛤蟆避端 午,连个人影子也不见,叫别人替他擦屎屁股。”心惠迷蒙着,喃喃地说,“他会 来的,秋天不来,春天一准会来。他不是你讲的那样子的人,我相信他,他能来。” 石华想起了许家台人说的那句俗话——跟好人,学好艺,跟上师公子跳假神。显见, 此刻的心惠,已被缚在了辕轭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石华安慰说,“我全都收拾 光了,你身上的屎,也泼在了我头上,我咋能不去擦掉?放你的心,现在连一点点 痕迹都没有了,别人咋会知道呀。”心惠说,“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清二 楚的。”石华蓦地一悚,勺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心惠,你知道什么?” “那孩子死了,才八个多月,死掉了。” 石华说,“不是死,是引产。你陈叔叔说,那叫终止妊娠。她还顶如是一泡水, 引产下来的是一泡血水,陈叔叔给处理完了。” “我还没见上一面,那孩子就死了。” “她没死。” “妈,那他(她)在哪儿?” “她是菩萨,应该去天上享福了。” 石华搂住了心惠,抚摸着心惠的脸蛋,十根指头说着悄悄话,心惠却听不懂一 言半句,只沉浸在哽咽的哭声中,难以自拔。石华说,“乖!等你养好了病,身体 恢复了,又是矿机厂和许家台里最漂亮的一枝花,谁也不敢夺你的位子,你还是妈 妈的骄傲,你还是先前的那个陆心惠。” “我怕我变不回去。”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