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姐姐死去的那年我才八岁。 在我那样的年龄,能够记下来的事儿并不是很多。 我八岁那年,也就是我姐姐死去的那年,几乎天天都阴雨绵绵,它压得人喘不 过气来,让人感觉自己都已经发霉,没有力气。然而我的父亲记下的却正好相反, 他说那年大旱,他说那年三亩地只收了九百多斤麦子。不过他也确认,我姐姐病重 的消息传到我们家时,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 那天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硫黄的味儿。天色那么阴沉,我感觉我姐姐每次回来 天色都会那么阴沉,可这次她还没有回来,她在等着我们去接她。那天的空气里散 发着一股硫黄的味儿,客观存在堵住了我的鼻子,我只得缩在一个角落的暗处,小 心地吸着气,看我母亲收拾要带着的东西。 她一遍遍地把包裹包好又一遍遍地打开。她拿起一件细花的上衣放进去,包好 之后又想了想,那件细花的衣服就又被拿了出来。我父亲蹲在屋外。毛毛的细雨直 接打在他的那件蓝色上衣上,湿透的那片变成了一种黑灰色。他挡住了门外的光。 他不停地挪动着自己的脚,仿佛已经蹲累了,可是他一直没有变换这个蹲着的姿势。 终于,他说,你还有完没完?他站了起来,他宽大的背影把本来微弱的光全部 挡住了。 行了行了。我母亲说,在慌乱中她将一个空出来的罐头瓶子碰到了地止。 那个瓶子并没有摔碎。我母亲用她的衣袖擦了擦上面的土,将它放进了包裹里。 这时她哭了,难看地哭了起来。 我能记下的就是这些。本来我也是要跟着他们去接我病中的姐姐的,可走到村 口我父亲又改变了主意。我只好站在一棵槐树的下面,看着他们慢慢地走向远方, 走向外地。他们的身影在雨中越走越小,越走越灰。等看不到他们的时候我大声地 哭了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八岁的身体里竟然还储藏了那么多的悲伤。我把自 己哭得空空荡荡。 姐姐在外地。外地非常遥远,在我很难想象的远处,想要走到那么远处得需要 许多许多的时间。我父母在路上,我姐姐一个人待在医院里,他们马上就会见到了。 我坐在门槛儿上想,我看着院子里明晃晃的灰白的雨水,看着雨点打出的气泡 儿。我故意把一只鞋泡在雨水中,我奶奶说别踩水别弄脏了衣服,可我偏不。我不 愿听她说话,我烦透她啦。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我姐姐的坏话。她竟然不放过一个 病人。她还在说。我在悄悄地握紧我的拳头,要不是我只有八岁的力气,我早就把 她给杀了。那样,在我奶奶的眼里,我肯定是一个比我姐姐更坏的坏人。 要不是我只有八岁,我太愿意当一个坏人了。我在八岁的时候只能当一个不算 太坏的坏人,我在奶奶说我姐姐坏话的时候大声地唱歌,把她的一只鞋子丢进院子 的水里,或者用二块砖头把她养的那些脏得不像样子的鸡赶到雨中。我奶奶在我八 岁那年就认定我长大了会成为—个坏人,她说,责任在我妈妈身上。她说,我妈妈 根本不会管教孩子,所以我和我姐姐才—个比—个更坏。她说我姐姐给一家人都带 来了耻辱,病死才好呢。 要不是我姐姐被运了回来,家里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反正我是越来越 忍无可忍了。我一遍遍地用各种方法将我的奶奶杀死,然后她又若无其事地活过来, 在我面前摇晃,把那些令人烦躁的话灌进我的耳朵。好在我的姐姐从外地被接回来 了,这一切就结束了。我在走出奶奶家的时候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进这个门了。我 只有当了真正的坏人之后才回来。 从外地回来的姐姐是另一个姐姐,是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姐姐,骨瘦如柴的姐姐, 被病痛折磨着的姐姐,让人看一眼就不敢再看的姐姐。我在以前天天都在盼着她回 来,可现在,我对她是那么害怕,她的那间屋子又阴又冷,她的眼神也是那样。我 原来的姐姐已经没有了。尽管我对原来的那个姐姐也谈不上亲切,每次回来她都和 我父母悄悄地争吵,她一回来全家都会粘满那种硫黄的、发霉的气味儿,可这一次, 躺在床上不停呻吟的姐姐比那个姐姐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在村里开药店的瘸子四舅来过三次了,他的表情一次比一次难看,他的头一次 比一次摇得厉害。每次送走瘸子四舅,我母亲就躲在墙角那里的石榴树下蹲一会儿, 换一换表情走到屋里去。有一夜,我姐姐在她那屋不停地唱歌,她唱得是什么我不 清楚,可她的声音总是凉凉地钻入我的耳朵。我钻在被子里,用手悄悄地抓住我父 亲的衣角,可我还是发抖。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就觉得我姐姐早就死了,唱歌的 人已经是—个死人。 瘸子四舅来第三次的时候我奶奶也来了。她没有进我姐姐那屋,看来,她也和 我一样害怕我病重的姐姐。我母亲向她描述着我姐姐的病情。她听着,这个让人厌 倦的老人竟然冷冷地笑了一下,她又开始指责我的姐姐。 我母亲哭了。她哭得旁若无人,她更像是一种爆发。 奶奶几乎是被我父亲推出来的,他冲着我母亲喊,哭什么哭!你一哭人家怎么 想!还有外人呢!然后,他推着我的奶奶,你就少说两句吧,人都这样了。 从我父亲母亲的话语来看,我姐姐已经无药可救,只是在等待,在熬时间。她 的脸都青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腿也越来越粗。呼吸都困难了,她的嗓子都被她 抓破了。他们总在饭桌上说这些,他们把一桌子的饭说得味同嚼蜡。他们还在饭桌 上躲躲闪闪地说些别的,我的父亲一看见我注意他们的谈话,就会用筷子敲敲桌子 和碗:快吃你的饭!该干吗干吗去! 在我八岁那年,就是我姐姐死去的那年,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老鼠。我奶奶也说 我身上有老鼠的习性,其实早在她这么说我以前,我就觉察到了。我现在也不知道, 我八岁那年为什么那么强烈地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许,是因为我每天在经过我 姐姐房间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又飞快地逃离。 就是在我姐姐死后,大约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经过我姐姐那间已经空出的房 间的时候,都像一只胆怯的老鼠。我总感觉那间房子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并且在灰 尘里隐藏下了她一夜的歌声。一不小心,它就又出现了,又唱起来了。死后的姐姐 依然占有她那间阴暗的房间,尽管我的母亲说过多次,她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在 死之前就死了。 我们家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寒冷,晴天也不能改变这些,六月的炎热 也不能,因为我的姐姐越来越不行了。我的父亲母亲离开我姐姐的房间就悄悄地争 吵,他们后来将争吵也带到饭桌上来,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了,或者 是他们认为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有再隐瞒什么的必要了。 我母亲坚持让他来。我父亲说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母亲说人都这样了,想见最后一面就见吧。 他要是想来,我父亲的手在颤抖,他要想来他早就来了。现在他来我也不让他 进门。 可能是我父亲的声音大了些,我姐姐在屋里有了动静。我听见她在唱歌,她唱 的是什么我仍然听不清楚。 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再说话。他们俩,专心地看看自己脸前的饭,我母亲的脸几 乎要沉到碗里去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树叶先啪啪啪地响起来,然后是院子里的盆。金黄色的阳光 摇晃着照在窗棂上。 那个人还是来了。当他把雨伞收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他和我想得大不 一样,甚至是完全相反。他把自己的手在宽大的灰色上衣上擦了擦,露出一副艰难 的笑容来——他比我更像是一只老鼠,但我这只老鼠对他那只老鼠一点儿好感也没 有。 他还拿出了烟。他的烟在手上拿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一支也没有点燃。他冲 着我父亲点了点头,冲着我母亲和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我母亲的带领下走进了我姐 姐的房间。 我父亲走到院子里。我看见他掏出烟来点燃了它。现在想起来我的记忆可能有 些问题。因为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蹲在雨中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把烟点燃。二十多年 过去了,我能记下的并不是很多。那天,我父亲也许根本没有把烟点燃,他把烟从 自己的兜里掏出来就淋湿了,他只是把湿烟卷儿放在了嘴上,并试图用抖动的手去 点燃它。这可能属于想象。 那个男人很快就从我姐姐的房间里出来了。还是像刚才那样,他冲着我父亲的 方向点了点头。我母亲背过了身子。就在他准备拿雨伞的时候我父亲从雨中站了起 来,叫住了他。这时,瘸子四舅和五舅背着药箱走进了院子。 我父亲仿佛没有看见他们。我父亲只看见了眼前的那个弯着腰像老鼠的男人, 他把他叫到了屋里,随后关上了门。雨在外面下着,白花花的一片。 我母亲迎过去,“他四舅。”她面无表情地撩开了我姐姐那屋的门帘。 雨在外面下着,白花花的一片。 瘸子四舅朝着我父亲和那个男人的背影看了看,然后冲着我母亲很明了地点点 头。 姐姐死去的那年我只有八岁。她是在那个样子很像老鼠的男人来过之后的一个 月后死去的,七月的天气使她在死去之前就充满了恶臭。我母亲不得不在她的屋子 里点了一屋子的香。我母亲说我姐姐早就死了,她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我姐姐的 死使我母亲长出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 那个男人再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他和我父亲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那天他是 什么时候走的,在我八岁的年龄里不可能记下很多。他走了之后,我父亲、母亲就 再也没有提到过他,他就被忘记了,一直忘记了二十多年。真的,他们再也没有提 到过那个男人,即使他们偶尔说两句我的姐姐。提到我姐姐,无非是她吃饭时挑食, 用什么头绳扎一条什么样的辫子,等等。对于我姐姐的其他事,他们俩共同守口如 瓶。我姐姐有过两张二寸的照片,它们在搬家的时候被我父亲弄丢了,再也没有找 到。 在我姐姐死去之前,有一次我一个人待在她的房间里,看着一种淡黄的液体缓 缓输入她的身体,正在死去的身体。我想问问她,他们说的那些,我奶奶说的那些 是不是真的,可我张了张嘴,不知是恐惧她身上的气味儿还是其他的什么,使我并 没有说出来。 她闭着眼,但留了一条很小的缝儿。我看着她的眼。对我八岁的年龄来说,她 的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包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