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事或许要从我家的搬迁说起。 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突然决定买下生产队的房子,搬出老屋。没有任何征兆, 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当父亲向家里人宣布这一决定时,我们都以为他在说一句属 于别人的话。 父亲不得不重复一遍:“我跟二队的人说好了,本来1200的房子,卖给咱1000, 那房子不用看你们也知道,又大又敞亮,门口还有晒谷场……” 爷爷用“简直是放屁”将父亲的话顶了回去。爷爷还说:“你给我闭嘴!你说 什么?买那排牛栏住人?这房子住不下你啦?嗯?!” 听爷爷这么说,父亲底气有些不足了:“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牛栏刷上白灰, 不比老屋漂亮?老屋闹鬼,多次了……” 父亲的话将爷爷激怒了,他放下碗筷,灰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呸!你个败家 子!我看是你在闹鬼!你的心在闹鬼!竟然要去买牛栏住!休想!” 看着爷爷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和弟弟感到害怕,又不敢离开。这时妈妈说话了 :“还有你这样愚蠢的人?也不看看二队的队屋被谁买走了!别人躲都躲不及!” 父亲阴沉着脸,一副沮丧的样子。很明显,家里人都在反对他。最后他哼了一 声,兀自走了,像个被驱逐的幽灵消失在黑暗的街上。 偏执、怯懦、敏感,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当他遇到什么困难或者不满时,就会 显得很古怪。好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为了买下紧靠在第二生产队队屋旁边的那排 牛栏,父亲天天变着法儿跟家里人吵闹。那样子就好像他有一套完整的计划,一直 逼到你们没有退路,直到悬崖。有一次他把家里的碗全砸了,吃饭的时候爷爷只好 把一根毛竹锯了,用竹筒盛饭吃。 又一次,他竟然拿出了刀,站在天井里挡住了母亲的去路,说:“你们到底买 还是不买?!买还是不买?!”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儿端平了假枪,逼迫同伴从口 袋里掏出糖果。 母亲虽不怕他,但被他纠缠得很无奈。再说,我们居住的老屋确实是可怕的。 阁楼上黑糊糊的,就是在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上楼。据说那口棺材自爷爷60岁那年 就造好了,它被家里人放在阁楼靠墙的地方,等着爷爷死。每次经过爷爷的棺材, 我的心就会怦怦地跳起来,总害怕会从里面爬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而父母总有 那么多事情让我去做,一会儿让我上楼去取米(楼下潮湿,米缸放在楼上),一会 儿又让我上楼去抱柴火……我只好喊上年幼的弟弟,让他跟我一块儿去,可是每当 经过爷爷的棺材,弟弟就会怪叫一声,跑了,吓得我比一个人上楼还要怕。 事实上,到了最后,家里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在顽固地反对父亲买牛栏了。母亲 虽然没有说过她支持父亲买牛栏,但默默地妥协了。 钱,当然是向亲戚们借的。只要能想到的,能张口的,都去借了。最后还差二 百来块钱的样子,无论如何凑不全了。如果凑不全这最后的二百块钱,房屋买卖契 约是写不成的。但是第二生产队的人一想到卖了牛栏,每户人家都能分到一小笔钱, 多数同意我家把房契先签下,剩下的钱来年补上。这就加速了我们一家搬到牛栏里 去住的进程。 我仍记得父亲带着我去第二生产队的人家摁“指头印”的情形。按照我们这里 的规矩,父亲必须让第二生产队的所有户主在一张白纸上摁下“指头印”。摁了, 就表示他们同意我家欠钱,也表示同意将他们的“集体财产”——牛栏——永久性 地卖给我们家了。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父亲特意到代销店赊了几包“金丝猴” 牌的烟,让我用书包装上。父亲说:“每到一户人家,你都得在门口站着。如果我 不咳嗽,你就不要进来。”我知道父亲是想省下几包烟,因为不是每户人家都要用 “糖衣炮弹”才能攻克的,有些人家说不定很好讲话呢。 数天之后,经过父亲的不懈努力,房屋买卖契约的附页上终于摁满了第二生产 队二十四户户主鲜红的“指头印”。有竖着摁的,有斜着摁的,有带指甲的。有圆 滚滚的……密密麻麻,就像父亲头上的瘌痢斑,不忍心多看。任务刚刚完成,父亲 就嘀咕着“搬家了,要搬家了”回到家。他把那些横七竖八的“指头印”往母亲怀 里一搁,就拉起我和弟弟跑到村下头去看我们的“新家”——那排沾满牛屎、坑坑 洼洼的牛栏。 父亲就像一个小孩儿似的,已经提早沉浸在要搬“新家”的喜悦之中了。他用 手这里摸摸,用脚那里量量,说:“多好的房子呀,只要把里面的栅栏拆了,稍微 平整平整,然后把墙上的那些洞眼用泥巴堵上……我们就可以搬到这儿来住了。” 于是从第二天起,我们全家真的忙起来了。虽然在这之前,家里人曾极力反对 父亲买牛栏住人,但现在大家都有点盼着搬家似的。特别是父亲,浑身有使不完的 劲儿。他带领我们拆栅栏、挑牛粪、打扫卫生、平整泥地、扩建窗户、粉刷墙壁、 添置新瓦……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原本破破烂烂的牛栏,经过我们一家人夜以继日 的忙碌,越来越像一个“家”的模样了。 但牛栏毕竟是牛栏,再怎么整,还是牛栏。比如,牛栏里的那股牛粪味就是一 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完全可以想象,曾经被关在牛栏里的许多牛,它们除了日复一 日地用犄角去戳墙壁,一边戳一边哞哞乱叫,还把它们的尿和屎,永久地渗进了它 们脚下的土地。父亲埋头苦干,掘地三尺,那挖上来的泥还是臭的。父亲试了不少 除臭的办法,但它始终在。最后,他只好对母亲说:“看来我们只能闻上一段时间 了,等人气旺了后,这股子牲畜味自然就下去了。” 沉默了一些时候,一脸愁苦的母亲终于开了口:“哼,我一闻牛粪味就想吐! 要住你一个人住!债也你一个人还去!现在,家里可是把所有的钱都砸进去了,我 想想都后怕……我现在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好像看见,一家人跳进了深渊。” 听母亲这么说,父亲把头扭到了一边,我看见他同样心绪不宁。这时,坐在一 旁的爷爷干脆发起火来,气咻咻的,好像今天我们还在商量该不该买牛栏似的,他 真是老糊涂了,他说:“牛栏,牛栏,牛栏是人住的吗?除非你愿意去做畜生!” 说完,爷爷气呼呼地上楼睡觉去了。 父亲很尴尬,脸刷地红了,我甚至都能听到父亲脸色嬗变的声音。他又与母亲 吵起了架。于是吵着吵着,搬家的日子到了…… 我仍记得这个日子——农历四月十六,天未亮,我和弟弟就被母亲从睡梦中叫 醒了。“阿逮、阿龙,起床了,今天搬新家!”母亲不由分说地把我俩拉了起来, “时辰快到了,快起床,不要躺下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堂屋。发现堂屋里一片通红,原来是两边的柱子上各插着 一个火把。就在这时,我似乎看见了什么,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只见八仙桌上坐着 一个红脸大汉!眼睛瞪得像铜铃!紫红脸庞大如锅盖!……还好,母亲很快从里屋 出来了,她说:“别怕,阿逮、阿龙,这是关公爷爷显圣,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个怪物也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原来,他是一个人,一个戴关公面具的人,是父亲从井下村请来的“阴阳道士”。 搬家的日期及时辰,也是他老人家根据我们一家人的生辰八字,及房屋的朝向测定 出来的。 匆匆忙忙,一家人洗漱完毕,并且换上了过年过节时才穿的衣服。父亲点了一 炷香,给八仙桌上的“关老爷”鞠了躬,然后,在老屋门口燃放了爆竹——再然后, 我们一家人依次跟在那个“关老爷”后面,“过五关,斩六将”,浩浩荡荡地向我 们的新家走去了。 街上静得出奇,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声音。到了新家,我们又燃放了鞭炮和爆竹。 这一回可是真正地燃放鞭炮和爆竹,足足一箩筐呢!鞭炮是挂在竹竿上放的,噼噼 啪啪,震耳欲聋,爆竹则从父亲手中“嘭”的一声飞上了天,然后“啪”的一声炸 开,火星四射……我和弟弟在新家的晒谷场上奔跑,追着一个接一个的高空爆炸, 然后等着爆竹的残骸掉落在我们的跟前。以前,我们可从来没有捡到过这么多鞭炮 和爆竹!我们的衣兜里、口袋里、裤腰里……塞得满满的! 接着,就有许多本家人来到我们的新家,说他们是听到第一次爆竹响就起床了 的。许多人喊我爷爷叫“三叔”,并且带来了家族祭祀时才拿出来用的祭祀器皿。 一阵寒暄之后,有人问“磨刀六”起来了吗?有人说他起床了,有人说他还没有起 床,于是就派了一个人去喊——“磨刀六”是村里的屠夫。 此刻,那个道士已经摘下了关公的面具,穿上了戏袍似的道士服,在新屋的地 上燃起了一堆堆冥火,柱子上也插满了香。他先是摇了一阵铃铛,而后从身后抽出 了一把剑,开始念念有词,所有来我家帮忙的人都被道士的“表演”吸引了。据说, 他这是在“驱魔除鬼”,目的是要让新屋变得“干净”。大家虽然觉得好看,心里 也挺害怕的,特别是道士先生一阵猛追直赶之后,双手往额头上一点,一束大火突 然从手指尖直冲向屋顶瓦片(牛栏没有阁楼)。这是我们在当时的电影里也没有看 到过的。 过了一会儿,杀猪的“磨刀六”来了,大人们杀猪的杀猪,挑水的挑水,搬家 具的搬家具,磨豆腐的磨豆腐……一派繁忙的景象。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 道士完成本次搬家的最后一个仪式“祭灶神”后不久,我的外公、大舅、小姑、姨 娘等居住在外村的一大帮亲戚,也陆陆续续到了。值得一说的是,他们除各自带了 米糕、粽子、染了颜色的鸡蛋、花生、用红头绳系着的万年青之外,还凑钱买了一 只“以前只有慈禧太后见过”的“自鸣钟”,即闹钟。 可以这么说,这只神奇的自鸣钟刚一出现,就成了我家的焦点。它的体积是那 么大,跟一只风箱似的;它的外表是这么漂亮,满身金闪闪的;特别是那钟摆特别 长,像谁的一只胳膊……滴答,滴答,滴答,当!当!当!……真没想到它竟然能 报数!声音轰鸣,老远都能听到!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它能毫无差错地敲十一下! …… 一句话,那一天我家像赶集似的,这一拨人刚走,另一拨人又来了。人们似乎 都在说我父亲有脑子,有魄力,从今天起我家就是村长家的邻居了,“双喜临门”。 我父亲呢,面对这盛大的场面似乎有点儿怯场,他的脸一直红红的,不停地给来者 敬烟,又吩咐我和弟弟给他们提供茶水。这样闹闹哄哄的气氛,直到村长来了,坐 在一个显耀的座位上,才安静下来。 那一天,或许是我家历史上最值得骄傲、最值得纪念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