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以为父母还要吵架,因为按照惯例往往是要连着吵上几次 的,我却有些奇怪地发现他俩奇迹般地和好了。这一点从我母亲坐在门槛儿上清洗 父亲昨日的那套“血衣”就能看出来。 “阿逮,你爸爸昨天被狗咬伤了,你看,裤子都破了。”母亲看我观察她,这 样说。 那段时间,的确是父母相处最融洽的日子。当然,也是我家与村长家相处最融 洽的日子。我的父母争吵渐少了,他们与村长家的交往更深了。那段时间,有空没 空父亲总是帮村长家干活儿,村长家呢,一旦来了上面的干部,总要叫父亲去帮忙 准备食物。 现在,村里的“磨刀六”和我的父亲基本上成了村长家随叫随到的厨师和猎手 ……父亲终于融入了他所想要的那种生活当中…… 众所周知,“磨刀六”的本行是杀猪的,但由杀猪这行当延伸出来的是他会炒 猪肝、猪肚、猪耳朵、猪腰等跟猪相关的菜肴,又由于掌握了跟猪相关的菜肴之火 候,他又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所有跟肉类相关的多样性烹饪。事实上,我家那顿热闹 非凡的“乔迁酒席”就是由“磨刀六”帮我家杀完猪后烹制的。 我的父亲呢,虽然不是一个天生的猎手,但由于他从小生活在吴村,从三岁那 年就爱追在野兽后面跑呀跑的,看见野兽就想把它打死,所以作为一个猎手的基本 训练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完成了的。当然,父亲作为一个猎手的狩猎生涯,应该从 他打死村长家的第一条狗算起,从此一发不可收,又打死过许许多多条狗。打狗成 了父亲最初的特长。 或许你会问:“能打死一条狗就是猎手,那世界上都是猎手喽?”我在这里告 诉你:是的,因为打死一条狗并不比打死一只野兽来得轻松! 并且我还想告诉你:那一段时间,我们可崇拜我们的父亲了。 父亲简直成了吴村最有名的人!在路上,有村里人迎面走来,总是要提早站到 一边,让路给父亲,态度很恭敬:“二癞头,又去捉什么呀?”人们总是这样问。 而我的父亲一直是理直气壮的:捉蛇,或者掏鸟蛋,或者逮野兔,或者看看哪儿有 穿山甲…… 父亲是一个越来越精于捕猎的高手,虽然他没能像井下村那些职业的猎人一样 捕获过野猪、黑麂、豺狼等大型野生动物,但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没有猎枪的,完 全是靠自己的智慧和灵巧的双手,来捕获上面来的干部爱吃的野味的。能做到每次 出去不空手而归,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我仍记得父亲为了捕到一只野鸡,怎样废寝忘食地设置“绳套”。可以说,这 种绳套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在他认为有野鸡出没的地方压弯一棵灌木,在灌木顶 端绑上一根绳子,将绳子的另一头做成一个活套,然后用非常复杂的技巧将这个活 套埋在灌木丛下,周围撒上米。一旦有野鸡因为想吃米而踩进活套,只听“呼哧” 一声,被压弯的灌木弹起,野鸡被活活勒死。 除此之外,父亲最惯用的是他根据“捕鼠夹”原理制造的“捕兔夹”,那玩意 儿除了没有捕到过兔,已经捕到过十几种小动物(兔子吃草,不吃夹子上的食饵)。 有嘴馋的人看见父亲老有所获,就想模仿父亲的捕兔夹制造自己的捕兔夹,可是他 们试了一下父亲的捕兔夹后,就再也没有这种愚蠢的念头了。因为这玩意儿一旦失 灵或者不慎碰到,那么你就等着缺手指、断胳膊吧。 有时候,特别是上面来的干部来得过于突然,而时间又到了该吃饭的时候,父 亲还会急匆匆地跑回家让我和弟弟跟他一块儿去小河里捉螃蟹、小鱼、小虾什么的。 这时候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可爱了,仿佛又回到了他的童年。 那时候的金塘河河水清澈,鱼类繁多,有一种叫“石板鱼”的鱼,如筷子般长, 身上有黑色的花纹,一见人就往岩石底下躲。以前村干部最爱吃这种鱼。不过,他 是用步枪将它们“震”死的。我们为了捉到这种鱼,不得不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 潜到小溪的深潭里去摸那些岩石底下的缝隙。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呀!我们掌握了什么样的石缝里鱼最多并 且容易逮住后,总能从石缝里摸到很多的鱼。每次去村长家之前,父亲都会偷偷地 从这些鱼当中挑一些个头儿比较小的,让我们带回家。 当然,在父亲的狩猎生涯中也有完成不了“任务”的时候。比如他受了伤,或 者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 有一次,上面来了一群搞计划生育的,十来个人,来抓大肚子妇女的,他们跟 村长开起了玩笑,说今天你能不能给我们弄一点儿以前来的时候没有吃到过的东西 呀?村长笑着问他们,那没有吃到过的东西是什么呀?他们却说不上来。这可把村 长愁坏了,更把父亲愁坏了。倒是我的爷爷脑子灵。虽然他自农忙结束后,被家里 的自鸣钟折腾得木木愣愣神思恍惚的,但在那一天,他突然离开了摇晃不停的钟摆, 冒出了一句:“他们没有吃过的东西——我看是茅坑里的屎!” 只可惜爷爷的这句话,是在村长和父亲都离开了以后说的。否则,我的父亲也 用不着去冒那么大的险,爬到“高布山”上去捕捉那条“比碗口还粗”的蛇。 据说那一天父亲爬到高布山上去,本来是想去摘野果的,因为他把所有能捉到 的动物都想了一遍之后,实在想不出一种他们没有吃到过的东西。终于想到了的, 自己又没有能力将它捉到。后来,他就想到了野果,比如猕猴桃、野葡萄、野山楂、 山茱萸什么的,父亲心想,这些高山上的野果他们肯定没有吃到过。但由于那一年 天气有点儿反常(鬼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野果青涩,难以入口。 父亲在山林里转了一圈儿,不敢空手而归,就到护林员的窝棚里休息。护林员 听了父亲的心事,告诉他在高布山的劳动坞有几个蛇洞,里面住着“眼镜蛇王”, 上次把他养的几只鸡吃掉了,希望父亲去碰碰运气。 “它现在肯定在洞里,一般等到太阳下山才出来活动。不光吃我的鸡,连野猪 崽都吃。这样下去它都要成精了,你来得正好,帮我消除祸害!”护林员如是说。 到了这个时候,父亲已经顾不上那些上面来的干部是否吃过眼镜蛇了,他跟护 林员去了劳动坞,果真在山坡向阳处发现了蛇洞……只可惜那时候我已升学到井下 村读书了,所以未能亲眼目睹父亲活捉“眼镜蛇王”的经历。以下描述是我根据护 林员的讲述整理的:我和二癞头用手电筒往里一照,没把我吓死,只见里面横陈着 一团蛇的肚皮,比碗口还粗!吓得我直劝二癞头回去得了,二癞头二话没说,就用 锄头刨起蛇洞来。这样刨了大约半个小时,没想到那截蛇肚皮不见了。很显然,蛇 洞底下是一条横向的通道。这条通道有可能连接着别的出口,二癞头找到附近的两 个洞口,用石头堵上。渐渐地,二癞头刨到了底,挖上来的泥滑溜溜的,一股腥臭 味儿。可是,那蛇要么往左走了,要么往右去了。总之,你要捉到它,得往右刨, 或往左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通道造得太深了。 “这时候,二癞头做出了一个让我吃惊的决定,他要我帮他提着脚,他要沿刚 才刨开的土坑探下身去,看看那蛇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二癞头说,如果蛇游得不 太远,说不定还可以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把它拖出洞来!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当二癞头像一只偷吃盐巴的山羊那样探身到坑内去以后,他突然蹬起了腿,一副要 拱上来的样子。我赶紧将他往上拖,心想他肯定抓住蛇的尾巴了……” 每当护林员讲到这儿,总要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向周围的人形容他是怎样将我 的父亲像“拔”一棵萝卜一样“拔”到坑外来的。这拔的姿势非常重要,因为只有 这样往外“拔”,才能看到我父亲的双手死死掐着那条蛇的头。 “我吓得腿都软了,那蛇头——离二癞头的头就三四十厘米远!如果我稍一松 手,那蛇就会咬到他额头!我喊了一声,二癞头!不要动!让我想想办法!——实 际情况却非常急,我看见那蛇拼命地想从洞中蹿出来,好几次差一点儿咬到了二癞 头……这时,我脚下的一块石头偏偏松动了,我哎哟一声,拽着二癞头滚下了山坡, 一直滚到一块平地上,我才发现二癞头并没有滚下来,而是一动不动趴在斜坡上, 我赶紧跑过去看,才知道他的两手还掐住那蛇头,蛇的身子则缠在二癞头的身上… …我立刻抽出刀鞘里的砍刀,用刀背猛拍蛇的身子,过了一会儿,蛇松开了二癞头, 死了……” 尽管在这传奇的背后,也有个别人嘲笑我父亲“被蛇咬死了也是活该”,但这 样说的人是不负责任的,不为别的,只为父亲敢赤手空拳爬进蛇洞里去捉蛇的勇气。 试问,吴村还有第二个人敢像我父亲一样爬进蛇洞里去捉蛇的吗?没有,至今也没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