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久,天气凉起来,秋天到了。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天 气闷热,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落下了很大的一场雨。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发 现门前的晒谷场被雨水泡软了,一些生草的地方钻出了蚯蚓,几只鸡叼着蚯蚓相互 追逐着,将蚯蚓拉得很长,很长…… 早饭后,弟弟跟母亲去河边洗衣服,我无事可干,坐在门口做起作业来。这时, 我突然听见在晒谷场的另一边响起了一只鸡的叫唤,是鸡挨了踢后的叫唤。我循着 声音望去,感到心头一惊,又是赤脚医生朝我家走来了!我只要一见到他,心里就 发憷,赶紧往家里走。 “阿逮,你爸爸呢?”他远远地问。 我没有理他,继续往家里走。父亲的耳朵真灵,我刚迈进门去,他已经从有线 广播的下头蹦到了门口。批评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理人!”然后笑眯眯地站 在门口,迎接村长,大声说:“啊,村长,你来了。” 村长嗯了一声。 父亲谨慎地问:“上面来人啦?” 村长一脚迈进屋来,黏糊的泥巴从“三截头”皮鞋的鞋跟掉落,屋子里一下子 暗了许多,他说:“还真来了哩。” 父亲拍了拍衣袖,并且喊了我一声,就准备往外走。父亲说:“今天阿逮也在 家,我就下河摸几条鱼吧!还有古泡桐上的蘑菇也该长出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村长却毫无离开的意思,站在屋中央东张西望,看我爷爷像个瘟神似的守在闹 钟旁。“你在干什么呢?阿逮爷。”村长终于问。 爷爷有些害羞似的,望了望钟,又望了望村长,说:“我呀,嘿嘿,看、看着 钟哩。” 村长说:“看着它?它又没有脚,跑不了!还没看够呢!” 一有空闲就爱守在闹钟旁边,看闹钟“滴答滴答”响的爷爷,就像被人揭了短 似的,红着脸说:“钟坏了,我想多听几次报时,就把时针快速地往前转。结果你 看,乱了套了……为这事,昨天还吵了架……” “这个呀,”村长走上前,看了一会儿钟面,又看了一会儿钟摆,说,“时针 指的方向是对的,钟摆也没有问题,你瞧,跟我手表上的时间一样哩。” “可它的报时总是报错,”爷爷激动地说,“是不是它跟我一样老糊涂了?” 村长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就像他脚下的那块地会扭来扭去似的,然 后,他将鞋底的泥巴全部磕在我家的门槛儿上,试图回去了,但又想起了什么,从 衣兜里掏出来一张折叠好的纸。 父亲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见村长看他,就问:“村长,还去捉鱼吗?” 村长把那张纸递给父亲,严肃地说:“河里涨水了,不要去了。这是一张申请 表,你先填好了,到时会有用处的!还有,那面墙上的画像也该换一幅新的了,都 什么时候了。” 说完,村长就走了。 父亲旺了好长一会儿,手中捏着那张纸,像个木偶人似的。渐渐地,我看见他 的秃顶上有了雾气,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突然将村长递给他的那张纸死命地摁在瘪 瘪的胸脯上,弓着的身子一鼓一鼓的。我怀疑他是不是心脏不太好,只见他突然将 头一仰,皮包骨的脸缩成了一团,就像颗饱经风霜的山核桃似的,大颗的眼泪顺着 面颊上的沟壑滚到了肩膀上,他的肩膀就哆嗦起来了。 他终于蹲了下去,两条胳膊捂住自己的脸,手中的纸片瑟瑟发抖:“娘……娘! ……你的儿子也有今天,也有今天!可怜你看不到……娘!……” 父亲抽泣着,压抑的哭声吸引了鸡的注意。它们停止了奔跑,好奇地看着父亲 蹲在门槛儿上,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我感到害怕极了。 父亲哭了一阵,接着就跑到里屋去,到处找酒喝。他的记性真好,不知道什么 时候剩下的半瓶酒,被他从碗柜中找到了。他喝了起来,一副要跟谁去打架的样子。 爷爷当然也注意到了他儿子的异常举止,站在闹钟旁边看着他。 爷爷说:“你怎么又喝酒啦?” 父亲说:“我高兴!” 爷爷再没说话。 我知道,父亲是不喝酒的,如果要喝酒,就说明他要在自己家的范畴内闹事了。 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像一颗子弹一样飞了出去。我想去河埠头寻找母亲,告诉她, 今天父亲又要闹事了。 然而父亲喊住了我:“站住!干什么去!” 我不得不在湿软的晒谷场上站住了,因为“急刹车”的缘故,我的一只鞋子陷 进了泥里。那是一只已经残破的解放鞋,去年在井下村供销社买的。 “你给我回来!你又要疯到哪里去?嗯?”父亲已经站起来,双手叉腰,刚刚 哭过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暴的焰火。这焰火,只有他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拿铁棍打狗的 时候出现过。 我害怕了:“我我……去找……弟弟回家。”我扯了一个谎。 “没有像你这样的!你是不是又想跑到你妈那里去说我的坏话?嗯?”父亲说 着,将手中那张纸高高地扬了起来,“我要警告你们!警告全吴村的人!这荣誉不 是我拍马屁拍来的!而是用堂堂正正的奋斗得来的!你们永远没有权利耻笑我!” 爷爷终于看不下去,嗓门儿高了起来:“他妈的,狗东西!给那小子打了几天 狗就想造反了不是?!我真想一巴掌扇死你!” 父亲说:“老不死的,你还想压制我是不是?半辈子了,还想压制我到死是不 是?!” 爷爷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儿子有一天会这么跟他讲话,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举起 凳子就向父亲砸去。凳子砸空了。爷爷又拿起茶柜上的两只香炉,掷过去。这次掷 中了。父亲“哎哟”一声,眼睛都睁不开了。 然而爷爷毕竟年纪大了,手中的香炉虽然掷中了父亲,但还不至于将他掷得倒 下去。所以父亲把眼睛里的香灰抠出来后,就冲了过来,将爷爷按倒了……父亲的 拳头就像雨点似的落在爷爷的后脑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