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变了。这个变化仿佛是在片刻之间完成的。也就是当他怀揣那张纸片,蹲 在门槛儿上哭了一通之后,就变得这样乖张暴虐,蛮横无理。 对于这样的变化,最不能容忍的仍是我的母亲。她是听了我的报信之后匆匆赶 回来的。当她拨开里一层外一层的人群,看见她的丈夫将墙上的毛主席画像撕了, 茶柜上的闹钟砸了,还站在八仙桌上像京剧里的杨子荣那样手舞足蹈时,她的眼前 黑了一下。 “二癞头,二癞头,你真的疯了吗?!” 母亲的这一声号啕,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心头一紧。只见母亲就像扑上去撞墙 而死似的,在门口号啕了一声之后,急速地冲向八仙桌上的父亲,将父亲又蹦又跳 的两只脚腕死死地抓在手里了。她使出了吓人的力气,将父亲摇晃得随时要翻下八 仙桌。很危险。 “我的命好苦呀,二癞头!我以为你从此变正常人了,就像村里人一样,通情 达理,受人尊敬……没想到只一会儿工夫你就疯了!早上我出门时你还好好儿的, 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好心的村里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呀?” 我的父亲被母亲使劲地摇晃着,就像一套晾晒在空中的衣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 狂风猛烈吹动。终于,父亲被这一阵大风刮到了地上,又被风刮到了墙脚。一些人 跑上前去,将那狂风抱住了,让她吹不到他。 “要冷静!冷静!冬妹!二癞头没有疯!还没疯呢!”他们试图让母亲冷静下 来。但母亲挥舞着手臂,继续着她的悲伤。因为她担心自己的丈夫会发疯,已经不 是一年两年了。 “你们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过一天正常的日子,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他会 发疯……跟这样的人做夫妻,全吴村也只有我能坚持到现在,我事事忍让他,以为 他会转好的,他要住牛栏,我就帮他去借钱,为了那些债,我的头发都愁白了呀… …你们这些好心的村里人,你们不要管我,我只有把他杀了,一家人才会得到安宁! ……你们都回去吧!把我家的阿逮、阿龙也带走!等我坐了牢,还要请你们多多照 顾他们……晚上的时候,你们再来帮我收尸吧!呜呜!……” 母亲的哭声感染了所有的人,许多妇女泪流满面,许多男人默默地背转身去。 而我,早已哭得嗓子沙哑,脑子里嗡嗡的,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这时,唯有我的父亲是最威风的。他挣脱了众人的阻挠,冲到母亲跟前来,骂 的却是全村人:“只许你们高兴吗?你们这些王八蛋!只许你们扬眉吐气吗?我偏 要站到桌子上去唱一段戏给你们听!……我高兴,我乐意!……” 父亲这样骂的时候,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他弄得皱皱巴巴的纸,就 好像拿着皇上的圣旨一样……里一圈外一圈的人再不敢吱声。 是的,那一天之后,父亲变了,变成了一个让我说不出滋味的人。他在家里耀 武扬威的,动不动就打人,就跟电影里的假洋鬼子动不动就打自己人一个样。我们 开始有点儿惧怕他。在以前,这种情况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牛栏,终于把一根原本 干燥燥的海参迅速地泡胀了,胀得它浑身的刺儿直扎向同住在牛栏里的我们。 现在,自家田地里的活儿,父亲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去碰的了,所有农活不 得不由母亲一个人去做……好在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她那高大的身躯仿佛是特意 为抵抗命运中的这许多不幸而降生的。自从父亲“脱产”之后,她默默地承担起家 庭中的所有变故,好使这个原本就不稳固的家不至于在瞬间坍塌。她就像一个男人 一样挑粪、干活、上山拉树、砍柴。为了贴补家用,母亲还做起了豆腐买卖,就跟 外婆年轻时一样,每天一早就挑着豆腐出去卖,大概要到十点钟左右才能回来,有 时候更迟。 而我的爷爷自从被父亲揍了一顿之后,近半个月卧床不起。后来虽然能下地, 但老感觉头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脑浆被父亲打“汪”了,就像被人搅出了水 的豆腐脑,每动一下,脑浆就会跟着晃荡一下,声音很响,就像随时会从耳朵里漫 溢出来一样。爷爷不敢掉以轻心,睡觉时不敢侧睡,走路时格外小心,当他好不容 易走到目的地——被父亲砸得完全失去控制的闹钟跟前——坐在矮凳上不动,形同 泥塑。他已经不能给家里干活了。 每天,父亲一早就出去了,只有鬼才知道他又在村里人面前出了什么洋相…… 反正,母亲将豆腐卖到哪里,关于父亲怎么怎么了的窃窃私语就进行到哪里。母亲 总是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有关父亲怎么怎么了的话题。但是有很多次,她迎面遇 见了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找事闹的父亲,他俩就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各走各的路。 母亲无疑是痛苦的。现在父亲虽然在村里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地位”,但这 “地位”却让我们更加抬不起头来,也让村里人更瞧不起他。仍记得那是一个秋高 气爽、暑威尽退的好天气,村子沉浸在午后的静谧中。突然,街上有声音响了起来 :“快去看偷树贼!快去看偷树贼!‘树干部’抓到了一个偷树贼!” “在哪儿?” “在大会堂里,已经吊起来了!” “是吗,是村里的,还是外村的?” “是外村的。” “太好了,太好了,该揍他!” “对,是该揍他!” 于是,静谧的村庄就像被棒槌敲响的铜锣浑身战栗起来,不一会儿,村里人就 把大会堂挤了个水泄不通。只是偷树贼并没有吊起来,而是被父亲捆在了一张椅子 上,埋着头,像打冷嗝儿似的,在哭。 他长得极瘦,蓝色的卡叽布在绳子之间像一团揉皱的纸,里面似乎没有很多肉。 他的头发很黑、很脏,他的脸是瘦长的,泪水将脸上的灰尘打湿了,看上去非常可 怜。 此时,我的父亲坐在一张办公桌后头,一条腿抬了起来,身子倚靠在墙壁上, 已经喝了许多酒,耳朵都红了。他说:“我是在七园尖抓住他的,他想逃,我就用 刀背砸烂了他的脚指头。一路上,他不停地给我下跪,求我放了他,可我偏偏让他 背着树走。他背着树还想跪下来,我就随手砍了一根刺,抽着他走。这个贱种!” 于是村里人哎呀哎呀地退了好几步,离椅子上的偷树贼远了一些。从高高的窗 户上投射下来的阳光,刚好照射到了偷树贼的脚。只见偷树贼穿着草鞋,草鞋上都 是血,有两根脚指头血肉模糊,就像被人嚼烂了一样。但“树干部”却意犹未尽, 提醒大家:“你们再看看他的小腿肚,被我抽得肿起来了。” 于是村里人又看起偷树贼的小腿肚来。因为小腿肚是朝向里边的,所以他们之 中的好几个人不得不埋下头去,看得偷树贼忸怩不安了。父亲就从桌子后头跳了出 来,赏了偷树贼一个耳光。命令道:“快把腿抽出来!贱种!” 偷树贼只好老老实实地将两条腿从椅子下面抽出来,父亲就“刺——嗞”一声, 撕开了偷树贼的裤管,村里人就像看见了蛇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他们惊恐不安地 说:“都看不见肉了,都看不见肉了……” 我感到很惶恐,急匆匆地跑回家去喊母亲,可是母亲还没有回来。最后,我在 桥头遇到了还没有卖完豆腐的母亲——我一见到母亲就哭了,因为我很害怕,说不 出的害怕,即便那个被捆绑在椅子上挨打的人是我的父亲,我也不会这么害怕的! …… 可怜的母亲听了我的讲述,脸都紫了,我们都不知道父亲已经当上了吴村的 “树干部”。 母亲将担子放在一个鸡鸭啄不到豆腐的地方,只带了一根扁担,然后,就跑起 来了。可是当她冲进大会堂之后,母亲傻眼了,她“哎呀”了一声,似乎想逃。但 那个被捆绑着的偷树贼已经看见了她,他叫了一声:“冬妹!——” 我的母亲被动地“哎”了一声,脸色就跟死人一样了。 然后,那个偷树贼就哭起来了。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母亲,他来七园尖偷树是迫 不得已。因为一家人穷得填不饱肚子,孩子们上不起学,父母看不起病。他哀求母 亲,看在都是井下村人的分上,一定要帮他去求求情,一定要劝劝“姐夫”(我想 是指我父亲)手下留情……他说他家里人还等着他卖了树回去买米呢…… 母亲早已听得泪流满面,这时就走上前,在众人的目光中解开了捆绑着偷树贼 的绳子,说:“你走吧……回去后不要跟井下村人说……是我瞎了眼,嫁了这么个 畜生……” 那个偷树贼却不敢站起来,疑惑地看着母亲:“姐夫,他……等一下回来……” 母亲说:“你就放心地走吧!谅他不敢再抓你……还有,这10块钱,就算是我 借给你的……” 那个偷树贼一下子站起来,跳开去,躲得老远:“冬妹,这可不行,使不得… …” 这时候,围观的村里人纷纷劝那个偷树贼把钱先收下,赶紧回家买米,让家里 人饿着肚子,简直就是罪过……偷树贼收下了我母亲不知要卖多少豆腐才能攒够的 10元钱,在众人的目送下,沿着通往井下村的黄泥路,一瘸一拐地走了……看不见 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孤单、无助的身影,竟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曾经同 样可怜巴巴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