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树干部”,是我们村创造的一个新词,是指抓赌博、抓小偷,尤其是抓偷树 贼为主的“村委会临时执勤人员”的戏称。它跟“村干部”的区别仅仅多了一个 “又”字,仿佛这称谓包含着许多敬畏似的,而实际上,村里人却暗暗地憎恨他们, 诅咒他们,称他们为“狗腿子”。 我的父亲担任“树干部”的时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家 里人最难以容忍他的时候。他现在已经完全像地主家的长工一样,揽下了村长家的 所有农活儿,他每天起早贪黑,连村长家水缸里的水都是他挑的。他在村长面前是 那么谦卑,在上面来的干部面前甚至学会了假笑,可是在村里人面前,他更凶狠了。 经常,在我家的晒谷场上,有村里人又是哭又是闹的,叫我害怕又羞耻。尽管 有一些事父亲或许是无辜的,可是,这些人不敢到村长家去闹,他们就死死咬住父 亲不放。再说,他们站在我家门口叫骂,村长那边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于是父亲 一面沦为这些人的出气筒,一面又充当了某些事情的替罪羊。以至于没过多少时间, 母亲再也没有脸面挑着豆腐挑子去卖豆腐了。她也懒得去管农活儿,对生活绝望了。 每次去井下村上学,路过我家那块杂草丛生的田地时,我的心就会产生一丝不 祥的忧虑。那杂草,仿佛生长在我的心头,生长在我的家里…… 最不能容忍的是,父亲居然带着阿龙一起去抓偷树贼。以前放学回家,我还没 走到村口,就会看见羡慕我上学的弟弟站在枫树湾等我回家。我们将开开心心玩儿 到天黑。即使晚上睡觉了,他也要我讲一讲学校里的事。现在再也看不见弟弟站在 枫树湾等我回家的身影了。他再也不会来等我了。只有村口的那棵老枫树,五百年 如一日地等着村里人回家…… 可是有那么一天,弟弟竟然跑到了凉亭那儿等我回家。我老远就看见他孤单单 地站在那里。我跑过去,将书包扔给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你今天怎么跑这 么远?以后还站在枫树湾等我就行了!” 弟弟却将嘴一抿,掉起了眼泪,说:“爸爸出事了。” “什么?” “爸爸出事了,好几天没回家了。” “你不是说他住在护林员那里抓偷树贼吗?” “那是爸爸走的时候要我跟你们这么说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今天护林员下山了,跟妈妈说,爸爸没有到他那里去过……呜呜……” “哭什么!我问你,爸爸是不是被偷树贼砍死啦?!你说,你说呀!” “呜呜,呜呜……我不知道……” “妈妈呢?” “妈妈生病了。” 我拽起弟弟就往家里跑,那心啊,七上八下的…… 当晚,母亲带着我和弟弟问遍了整个村子,连一个哑巴家都去了,没有人知道 父亲的下落。我们全家出动了,还包括几个一直爱帮助我们的本家。可是面对莽莽 林海,我们又该如何寻找生死不明的父亲?特别是一些高山上的树,都是龙游县的 人翻山过岭来偷的,如果父亲死在他们手里,他们将尸体背到龙游的地界去掩埋也 说不定……看来只能报案了…… 最后,生病的母亲决定带我和弟弟先回村子再打听打听,至于那些赶来帮忙的 好心人,他们都愿意在山上再喊上一阵才回去。 回村的路上,母亲以为父亲死了,她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直到有一 个村里人跑过来告诉母亲,他在几天前曾亲眼看见父亲打开我家老屋的门,走进去 了,一直没见他出来。他劝我们再去老屋找找。于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急匆匆地 往老屋跑去…… 没想到,我们果真在老屋里找到了父亲。我们找到他时,他就像一只中了毒的 野兽蜷缩在阁楼上一堆臭烘烘的破棉被里。此时,也只有母亲自己清楚,她有多么 痛苦…… 母亲说:“你这条千刀万剐的狗!你这条十恶不赦的虫子!你就死在这儿吧! 你就死在这儿吧!怎么就没有偷树贼把你剁了!怎么就没有老虎把你叼了!今天我 告诉你,牛栏我们住着,老屋归你,咱夫妻一场,今天就算走到了头儿……” 母亲说完,拉起我和弟弟的手,紧紧地拉着,往阁楼下走。我感觉到母亲的手 冰凉,枯瘦,不停地颤抖。楼梯很窄,越往下走越是黑暗,仿佛我们不是从阁楼走 向地面,而是从地面走向地底。地底有一个地狱…… 此时,我们听到了阁楼上的哭声,那是父亲的哭声:“冬妹……我对不起你… …冬妹……” 母亲停了下来,我和弟弟也停了下来,但母亲又拉起我们,向阁楼下面走去。 这时,阁楼上响起了父亲急速奔跑的声音。因为阁楼是木头做的,父亲的奔跑 使整座楼房摇晃起来:“冬妹——你为什么就不问一问我——为什么不敢回家—— 冬妹——你别走……” 我们已经走下了楼梯,自下向上望去,父亲好像一只受到侵扰的人猿站立在高 高的树梢上。他在绝望地咆哮。母亲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眼泪迸射到了我们的脸 上,她吼了一句:“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就松开了我们的手,哭 泣着,跑离了黑暗的老屋。 我拉着弟弟,向老屋的门口跑去。这老屋是我熟悉的,现在却让我感到恐惧… … 可是,我和弟弟刚跑到天井的时候,就被从楼上滚下来的父亲追上了。他拉不 住我们,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用力地撞击他,每次都被他推了回来。眼看着 挡不住我们了,他就耸了一下身子,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和弟弟被他的举动吓呆了)。 他哭泣着哀求我们:“阿逮、阿龙,不要走,不要走……爸知道对不起你们, 爸也是没有办法……你们一定要帮帮爸爸啊!” 凭借着从天而降的几缕微光,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秃顶上仅剩的几根头发白了, 仿佛是一块龟裂的土地上稀疏的枯草……父亲当“树干部”时的威风全没了……就 像一个俘虏…… “阿逮、阿龙,你们是爸爸的好儿子,阿逮才12岁,打柴、割稻、挑水,样样 会……阿龙你今年才6 岁,还没有读书,就跟哥哥学会了算术,你也是爸爸的好儿 子,从小跟爸爸最亲……可是那个狗东西,他不是人,你们知道吗?他不是人……” 父亲就这样跪在我们跟前,一会儿抱抱我,一会儿又亲亲弟弟,哭哭啼啼地说 了许多类似的话。末了,他随手扯来一根稻草,将它截成一长一短,握在手心,让 我们抽。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时候玩儿这样的游戏?我很惶惑,又不知如何是好。我记 得我是第一个抽的,没想到我一抽就抽到了长稻草……我拿着它…… “不公平!不公平!我还没抽呢!长稻草就被哥哥抽走了!”弟弟咋呼起来。 这时候,正如母亲认为的那样,父亲或许真的疯了,就算没有疯,也极不正常 了。他看见我抽到了长稻草,从嘴里发出一个中了枪似的声音,夺过我手中的长稻 草,抱着我哭了起来:“阿逮、阿逮,我……舍不得你呀……”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伤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