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亲要把他的一个儿子送给村长,认村长做亲爹,还是村里人先说开的。 有一天,和我一起去井下村读书的“星星囡”说起这件事,我不相信。可是过 了没几天,父亲居然在饭桌上公开征询大家的意见。他说的时候,眼睛始终是盯住 自己的碗筷的。那碗筷摆放得很整齐。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死一样的寂静。盐,也突然从咀嚼在嘴里的食物中消失 了。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一件事情不是一个玩笑,而是从父亲的嘴里非常严肃地说 出来的。 父亲等着我们发表意见,等了一会儿,见我们都不吱声,他就学着村干部的腔 调说起来:“那个那个……同意的,举手……”见我们都不举手,又说:“既然你 们都不表态,那就那个那个……通过了……” 这时,一直坐着不敢乱动的爷爷开口了,他用筷子狠狠地敲打桌面,气咻咻地 骂父亲是一只毒蝎子,一条蛇,衣冠禽兽!是家族的败类!命令父亲滚出去!但爷 爷几次想举起手中的白瓷碗砸向父亲,都未能如愿。我怀疑爷爷如此激动一定非常 痛苦,因为爷爷的脑浆自从被父亲打“汪”了以后,每次过于激动都会导致耳鸣目 眩,头痛欲裂。果真,爷爷骂了没几句,就扶住桌子呼哧呼哧直喘气。那声音就像 在吹一支麦笛。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冷清。父亲等了一会儿,就问起母亲来:“冬妹,你的意 见呢?” 没有人能告诉我在这件事上母亲是怎么想的。我真奇怪她为什么始终埋着头, 不紧不慢地吃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有耐心。父亲见母亲不理他,就把目光转到 了我的身上。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好像被赶出了人群。我听见父亲在问我:“阿逮, 你是老大,我先问问你,你是喜欢吃咸菜还是喜欢吃大鱼大肉?” 父亲的话是一截一截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我感到放在桌角的煤油灯突然跳了 一下,从玻璃罩中蹦出了几颗暗淡的火花。接着,灯罩里的火焰在我的眼睛里变得 模糊了。我想起了父亲在老屋的天井里让我和弟弟抽稻草签的情景…… 果然,坐在对面的父亲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提醒我:“阿逮,不要忘了,那天 是你抽到了长稻草!” 我沉默着。 父亲就继续说下去:“你倒是说话呀,阿逮!喜欢吃咸菜还是喜欢吃大鱼大肉? 嗯?你难道真的不喜欢吃肉吗?……猪肉、鱼肉、牛肉、鸡肉、鸭肉,还有狗肉、 兔子肉……这么多的肉,吃也吃不完!吃得你胖胖的,像杜乡长一样满嘴流油…… 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炒一锅菜……” 我不想理他,父亲说的那些肉,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恶心。比吃了一肚子残 羹剩饭还恶心。 父亲急了:“你个兔崽子,我白白养了你十二年!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父亲豁地站起来,那股子“树干部”的威风在他身上又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他 想扑过来打我,但由于隔着八仙桌,那拳头始终没有打出来,他就“呸”了一声, 一团黏糊糊的唾液飞到了我的脸上。 “我告诉你,你不去也得去!给村长做儿子,这是你——的——命!” “不是我的命!不是我的命!……”我哭着吼。 父亲就像要吃了我似的瞪着我:“奶奶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答应? 我宰了你!” 说着,父亲离开了八仙桌,在屋里找起东西来,最后,他在墙角找到了一根绳 子,是一根牛鼻绳。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涌上了一种要被人强迫穿牛鼻绳的、作为 牛的恐惧,一种欲逃不能的无力感,就像一盆刺骨的冷水泼中了我,我感到自己连 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幸好,我的爷爷跌跌撞撞地拦住了试图绕过来捆绑我的父亲,有气无力地骂着 父亲。父亲一副欲罢不休的样子,拿着绳子重新坐下。 这时候,屋子里再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冷清。只不过这时候的冷清,只会使人感 到更加压抑。此刻的我,多么希望得到妈妈的帮助啊!可是她还在吃。就好像父亲 说的那许多肉,一一盛进了脸盆里、陶钵里、钢精锅里,全被端上了八仙桌。母亲 正代替我在吃它们,在拼命地吃它们! 就是一个刚刚放出牢笼的囚犯,也吃不了这么多的呀!看着母亲那狼吞虎咽的 样子,我一时傻了眼。她已经吃完了钢精锅里的剩余米饭,此时毫不犹豫地端起了 弟弟的碗,那里面有拳头大的一团米饭,她把那团米饭往嘴里一塞,嚼了起来,只 嚼了三五下,将脖子一伸,“咕噜”一下,将胀鼓鼓的两腮吃瘪下去了。 吃完了弟弟的米饭,两眼发直的母亲又想来端我的饭碗,但她的手被父亲抓住 了,父亲吼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你疯啦?!” 母亲却不答话,使劲地扭动手臂,试图挣脱父亲的阻挠。四只曲里拐弯的手, 就在八仙桌的上空纠结在一起,谁都不让谁。最后,母亲渐渐吃不消了,呼吸重了 起来。我听见她的喉管里都是食物翻涌的声音。那声音“呜——哇”作响,好几次 要吐出来的样子,但又没有吐出来…… 一股股难闻的气味熏得我也想呕吐,我怕自己吐到桌子上,慌忙离开了桌子, 走到门口去,我想抑制一下汹涌不止的恶心……可是我发现我家的晒谷场上白花花 的,全是父亲所说的那些肉,那些肉冒着血腥的气泡……我终于“哇——啦——” 一声,将那些强迫自己吞下去的、失去了盐味的食物吐了出来…… 我蹲在地上,吐了很久,仿佛把身体里所有的流质都吐出来了。最后,就像刚 刚从晕死中醒过来似的,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挂着一些发苦的口水,腥辣辣的。到这 时我才发现母亲待在我的身旁,拍着我瘦削的肩膀,安慰我:“阿逮,不用怕,你 不要听那个畜生胡说,妈妈不会答应的……” 我坐在了地上,机械地喝了一口母亲喂到我嘴边的糖水,那是用糖精泡的,顺 着我苦涩的咽喉滋润了我的眼眶,我感到有一股热乎乎的眼泪流过我的嘴角,那么 甜。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世界上有一种眼泪是甜的! 我喊了一声:“妈——” 我真不知道以前特别难过的时候,为什么不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哭泣,痛痛快快 地哭泣……可妈妈也蹲到一边,吐开了。现在,终于轮到她吐了。我端着还剩下一 点点糖水的碗,耐心地等着妈妈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