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加亮的房子里走出,已是三月中旬的天气了,感觉不再那么冷了。我穿得很 多,就像一个老人那样,臃肿,陈旧。我走在城郊的一片平房区,天空很蓝,阳光 不错,电线在风中鸣叫。那些好像是堆在一起的土坯房子散发着暖意。我走在这坑 洼不平的路上,脚下踩着黑糊糊的残雪。迎面总是遇到那些奔跑的孩子。偶尔碰到 了一个乞丐,拄着棍子,走在坎坷的道路上,肮脏的手里拿着个空空的缸子,眼神 冷漠,对他的乞讨不报任何获得的希望,踉跄地从我身边经过,像个走遍世界的个 先知……我的心里有一股很舒服的凄凉感觉,在这个冬天的末尾,我感觉到我的存 在,和那些低矮的落满脏雪的屋顶,和远处喷吐着浓烟的供热厂的烟囱,以及更远 处连成一片的我正在走去的巨大城市一起存在着。这个感觉多么的好啊,那心里的 苦涩也是好的,我毕竟接近了春天的人间。而加亮呢,我断续地想着加亮的那些话, 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呢,他那副委靡不振的样子使我感到那样的忧伤。在他的光线 昏暗的屋子里,他似乎是一种瘫痪和麻痹的混合品,委顿地倚在床上,可他的眼睛 还保持着孩子般的透明,深处有一种病态的狂喜和天真。“春天快到了。”他喃喃 地说着,有点儿语无伦次。“你会好起来的。”我就这样不停地安慰着他,并相信 这一定是真的。为什么不呢,他应该好好活下去,和他的母亲,和我们。我坐在他 身旁的椅子上,尽量克制自己的那种油然而生的悲哀,现出虚伪的高兴的样子,俯 身给他掖好被子。一本已经磨破了的小开本的圣经,翻开着,倒扣在枕边。显然, 那是他经常翻阅的书,这让我诧异。我想顺手拿过来翻翻,但还是克制住了。我从 没有看过这本书,对它却保持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敬畏。它对加亮意味着什么呢?我 沉默着,只是听加亮滔滔不绝的小声地说着,外面的阳光透过灰土土的窗玻璃照在 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那温暖毕竟是美好的。他说,等他病好了,他就去远处的 那所著名的大城市,那里他曾经很熟的,有很多他的同学,在那儿可以找到自己适 合的工作。“我适合干什么呢?”他忽然用怀疑的声调问我,他甚至支着胳膊要坐 起来,目光热狂地瞅着我。我呢,惶惑了一下,镇定下来,就编了些谎话来哄他, 说他只要想干,会找到很多适合的工作的。他的母亲,那个白发的老人,总是像影 子一样,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的出入,这时也说,“是啊,你干什么都是把好手!” 脸上现出那种久违的笑容。我看着她的脸,感到她和儿子间那种相濡以沫的关 系,心里却更沉重了。确实,他们都是这同一空间里蒙着灰尘的相同的生物。那里 有一种浑浊的正在蠕动的死亡气息。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几下,我意识到,也许加 亮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我几乎和逃跑一样离开他们的。那发黄的光,那玻璃外面小院子里细瘦的落尽 叶子的低矮的树木,和老太太没有声音的脚步,以及那只趴在加亮身边一动不动的 灰戗戗的肥大的狸猫,都让我感到窒息。在那间屋里,我恍然回到了一个很老旧的 时代,比如电影《小城之春》或巴金的小说里的时代。那由发黄的老照片,和繁体 字书刊,以及月历牌上的穿旗袍的时尚女郎组成的时代。他让我觉得那些个人物居 然依然活着,虽然奄奄一息,但就在我的身边,而且还是我的朋友。这种隔世之感, 让我感到时间的荒谬和人的虚幻……我低头走着,想着加亮那张瘦削的脸,如同这 下午那明亮而又忧愁的天空上,闪过的一张过去的照片。 这张照片我已经想不起放在哪里了,似乎是夹在某本很久没翻过的书里,在磨 灭的记忆里。我想着想着,那照片忽然在我眼前清晰起来,穿过漫长的光阴,越过 流水般的生活,不可能更清楚了。那张照片已经很长时间了,发黄而且破旧,我俩, 加上另外两个孩子。加亮的眼睛是那么安静,微笑着,犹如昨天永远不会终结。这 就是我们小时候的友谊。那时,我们仅仅是年龄在十岁左右的孩子,加亮和我们相 比,好像更成熟,他有一种我们所没有的对事物的专注,那凝定的有些呆滞的眼神, 好像看到了命运那不为人知的阴郁的力量……对,那一定是命运的力量。我想起来, 有一次,他一个人在一条胡同里站着,向空中望着,呆呆地站了很久,并不知道我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西天的彩云在缓慢的运动着,把他那张孩子的严肃的脸 映得通红。我悄悄走过去,并轻声问他在看什么,他好像并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喃 喃地说:“我们的生命就和这彩虹一样短暂。”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 惊讶他说的话,是那么费解,和他那张孩子的脸很不相称。他那孩子的稚气的面容, 和那句话所具有的某种莫名的迅速流逝的力量,曾让我迷惑很久。长到很大我才知 道,也许只有那聪颖的孩子的心灵才真的能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东西。那是生活在 这个世界里的生命那种让人忧烦的气息,如同久久缭绕着我的一种味道,也是很久 了,我才知道那就是死亡的气息。是的,死亡说来就来,在我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 我们的一个同学,在泡子里游水的时候淹死了。我和加亮一起目睹了那个孩子,昨 天还和我们一起玩耍,现在,却躺在一张破床上,僵硬的身体上盖着块白布,露着 脚和脸,一只手僵硬地伸出布单,周围是些穿着白大褂的走来走去的表情冷漠的人。 我们站在光线阴暗的病房里面,我们好半天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不再 呼吸。 那张苍白的脸那么瘦弱,眼睛半闭,却好像在不知觉中微笑着,我们不知道那 究竟是什么,那可是死亡的神秘标记吗?记得那天,我和加亮跑到那个泡子旁坐了 很久,望着里面浑浊的水,在从云层里透出的阳光里打着旋儿,远方是灰暗的田野, 无声无息。我们不发一言,好像无法猜透那旋涡里隐藏的奥秘。我们那天下午一直 没回家,在野外游荡着,加亮对我说,他一定要做个自由的人,一个游荡的人也许 就是个自由的人,因为他可以无所不在,甚至连死亡都抓不住他的脚步。这话依然 让我感到迷茫,和那闪着光的水面一样。加亮在我面前也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似乎在那水面上疯狂的跳跃着,真的,和这个下午偶尔从水面上刮过的风一样,当 时我确定地知道,没有谁能抓得住他。 几乎转眼之间,小学毕业了,童年就这样结束。我也离开了我居住的县城,离 开了加亮,来到了省城。在走之前,加亮给了我一本书,没头没尾,我曾在他家多 次看到过,是一本竖排繁体字的大书。加亮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看这些大书了,我 亲眼看到过他是怎样专注的沉迷在这些书页里,在他读书时,你觉得好像他是在一 种虚幻恍惚的时间里面,他的脸也变得不真实了。在走之前,我们和另外的两个同 学一道照了张合影,当快门按下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意识到了某种终结,那无忧无 虑的时光忽然的终结。我们进入了更深的时间暗道里面,在那里,我们也许永远不 再重逢。 在此后十几年里,我几乎完全失去了加亮的消息。我们似乎忘记了彼此小时候 关于友谊的诺言,我只是间或想起他来,想起他那异常明亮的眼睛,那超乎孩子的 严肃,偶尔从他脸上掠过的惊惧的表情。这意味着什么,于我已是模糊。那张照片, 我知道没有丢失,但却绝对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过往的岁月变得模糊,只是偶尔 才清晰起来,像一缕阳光忽然突破了云层,直射进我乱糟糟的生活深处。我是不愿 面对自己天真的孩子时的面容吧?要不为什么我像逃避着真理那样逃避着那曾经纯 真的幼小的心?我在我自己的生活里挣扎着。随着年龄的增大,生活却变得越来越 难以忍受,在异地,我很难适应那个大城市,我是个异乡人,在不是自己的国土上 漂泊。那些成年人的脸甚至引起我一种无名的憎恶,我觉得我的生活是在一个败坏 的环境里面,这败坏当我重新看到加亮的时候,那一切确实是让人震惊的。因为他 是一个出狱犯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当时我在一家国营单位工作,有一天, 一个小时的同学来找我,说加亮现在就在这座城市,想要见我,但不得不告诉我的 是,他是刚刚从监狱里出来,而且犯的不是别的罪,是强奸。我们是在一家小酒馆 里见面的。加亮戴着顶鸭舌帽,微笑着向我伸出手,那微笑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傲 慢,我和他握了一下,感到一种虚弱和冰冷。加亮变得沉默,很难和小时的那个安 静成熟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我们谈了一些曾经相知的同学,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加亮会偶尔爆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并伴着一阵阵的咳嗽,单薄的身体轻微地 震颤着。谈到中途他忽然变得快活起来,以一种不逊的目光看着我,开始滔滔不绝 地说了起来,他的话我大都忘记了,但我还记得大概的内容,意思是,这个世界基 本上是由庸人组成的,那些有思想的人受这些庸人的奴役,这些一辈子不敢反抗自 己命运的人却把反抗者牢牢地束缚在他们的世界里面。他们以正义真理道德的名义 在戕害着人心。我听着他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感到惊奇,也觉得新鲜,看着他那狂 热的眼睛,我开始打起了冷战。这是个疯子!从某个被紧紧关闭的黑色大门里冲出 来,正要沿街呼喊!啊,那座小城,阳光过于强烈了,街道又过于狭长,那个苍白 的孩子就那样走在这阳光下的街道上……那种小时候所有的讳莫如深的感觉又重新 涌上心头。那是一个秋天,窗外,阵阵秋风扫过大街,拍打着窗棂,我越过他的脸 向窗外看去,看到那些行人在匆匆地低头赶着自己的路。不一会儿,下雨了,密集 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我嗅到潮湿的灰尘的气息。这气味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的 朋友,你让我感到害怕,慌张。你又沉默了,并颓丧地垂着头,把胳膊支在桌子上。 你是那么的忧伤,好像失去了任何力量,那张苍白的犯罪的脸孔,迷茫地望着什么, 又像什么也没看,若有所思。加亮,你让我不安,我虽然也愤懑于这个现实,却安 于现状。也许,我就是你说的那种庸人吧,但我却绝不会同意你的那些近于蛊惑的 愤懑之言,我爱这个世界,虽然在模糊的情绪中,这爱有时也近乎于恨。变得沉默, 很难和小时的那个安静成熟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我们谈了一些曾经相知的同学,一 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加亮会偶尔爆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并伴着一阵阵的咳嗽,单 薄的身体轻微地震颤着。谈到中途他忽然变得快活起来,以一种不逊的目光看着我, 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的话我大都忘记了,但我还记得大概的内容,意思是, 这个世界基本上是由庸人组成的,那些有思想的人受这些庸人的奴役,这些一辈子 不敢反抗自己命运的人却把反抗者牢牢地束缚在他们的世界里面。他们以正义真理 道德的名义在戕害着人心。我听着他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感到惊奇,也觉得新鲜, 看着他那狂热的眼睛,我开始打起了冷战。这是个疯子!从某个被紧紧关闭的黑色 大门里冲出来,正要沿街呼喊!啊,那座小城,阳光过于强烈了,街道又过于狭长, 那个苍白的孩子就那样走在这阳光下的街道上……那种小时候所有的讳莫如深的感 觉又重新涌上心头。那是一个秋天,窗外,阵阵秋风扫过大街,拍打着窗棂,我越 过他的脸向窗外看去,看到那些行人在匆匆地低头赶着自己的路。不一会儿,下雨 了,密集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我嗅到潮湿的灰尘的气息。这气味我至今还记忆犹 新。我的朋友,你让我感到害怕,慌张。你又沉默了,并颓丧地垂着头,把胳膊支 在桌子上。你是那么的忧伤,好像失去了任何力量,那张苍白的犯罪的脸孔,迷茫 地望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若有所思。加亮,你让我不安,我虽然也愤懑于这 个现实,却安于现状。也许,我就是你说的那种庸人吧,但我却绝不会同意你的那 些近于蛊惑的愤懑之言,我爱这个世界,虽然在模糊的情绪中,这爱有时也近乎于 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