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就这样,我们保持着某种礼貌和距离,在这些年里,也只是匆匆见过几面。明 显的,在潜意识里,我对他有种犹如面对异类的恐惧,我有另一套生存的哲学,那 显然和加亮的是不一样的。但真的是这样吗?也许,我只是不敢去正视加亮所揭示 的那种深渊般的可怕的真相,这真相不会因为我的回避而不存在。它强烈地搅扰着 我,使我无法正常地过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实,他倒是渐渐的失去了我们刚见 面时那种时时闪现的锋芒,好像慢慢的变得和一个常人差不多了。这是我们的人了, 我们秩序里的人。我感到安心,却又怅然若失。也许这不过是他的假面吧。果然, 我断断续续地知道,这期间,加亮换了好几个职业,先是做一家报社的记者,却因 为和一个混混合伙敲诈很快就失去了职位。接着又开了一家小饭馆,可因为不善经 营,地点又偏,不久就倒闭关门了。关门那天我倒是去了,见到他坐在一堆桌椅中 间,神形沮丧。我递给他一支烟,他只是机械地接过去,却始终没有点燃,也没怎 么和我说话。他的左眼皮间或一跳,让我心惊。这之后听说他因为和别人一起私印 假发票,事发后跑到外地避难去了,结果再无他的消息。只是在最近,我才从我们 的那个同学那里知道,他已经在一年前就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住在市郊的一个很 偏僻的地方,几乎是和农民混居在一起。据说,他是回来养病的,很少出门。和他 联系上后,这才匆匆赶往他那里。 从他那回来,我好几天心里都无法从那种昏暗的光线里摆脱出来,常常不自觉 地想起他,想到他的病,他的那简陋的住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里,他有些颤抖的 透出蓝色静脉的手伸出来,好像有一种无法把握的惊慌。那宿命的力量又一次强烈 地暗示我,我预感到一个生命的终结真的就要到来,而这个生命曾唤起我凝视的激 情,尽管是带着不安。因此,我几乎很害怕再和他见面,可又为一种未知的力量推 动着,暗暗渴望再见到他。十几天后,我又跑到他那里去了。 他似乎更衰弱了,但精神状态却比上次好得多。他斜着身子躺在床上,微笑着, 让我觉得安慰。他请我坐在他床边的一把破旧木椅上,这是一个明亮的上午,他几 乎是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照耀。在阳光里,他的神态很安静,眼睛很亮,只是是那 种脆弱的亮,好像随时都可能破灭,“噗”的一声,他的人也会在这简单的声音里 消失。他手里拿着那本黑封面的圣经,不停地用另一只手摩挲着,这似乎给他带来 极大的慰藉,也成了一种神经质的机械性动作。我猜想这本书是经常这样放在他手 里的。书在阳光下显得更破旧,布满灰尘,打上了这间屋子一切物品都有的那种破 败的印记,预言着衰败、腐朽、灭亡的神圣终局。书皮磨破后绽出的白茬儿也看得 更清楚,新旧约圣经几个烫银的字几乎完全磨灭了,只是隐隐的才能看出来。他的 妈妈还是和上次那样,不时地出入,小心翼翼,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我们喝完的缸 子拿走,再倒满水端上来。加亮用一个很大很脏的白色漆皮的铁缸子泡茶,常见的 那种。他不时地大口喝着,水咕咚咕咚地在他的喉咙里响着,他喝得贪婪而又专注。 他的妈妈在他身旁站着,看着他这么享受地喝水。我记得小时候他的妈妈可是 个美丽的女人,可现在已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我想起小时候,好像那不是真的, 加亮不是真的,他的妈妈也不是真的,而现在,他们就那么真实到不留余地地在我 眼前晃动着,使我头一次进入到一个更隐秘的世界里面,那里的细节像木刻一样深 入我的内心。我恍然听到加亮轻声说起小时候的我,她专注地想了想,脸上露出茫 然的笑容,摇摇头,依然没说什么。我知道,她也实在是难于把我和那个孩子对号 入座了。我望着她那苍老木然的面容,解不开那背后究竟活动着怎样的心绪,不知 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又悄然的走出去了。我轻声和加亮交谈着,问起他的 病,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手里依然摆弄着那本圣经,他说那只是一种常见的肺 病,只要好好养着,随着天气变暖,就会好转,而现在呢,天气明显的好起来了。 说到这儿,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确实,窗外阳光明亮,他的小屋里也是暖洋洋的, 屋子正中支起的生着铁锈的炉子火烧得正旺,甚至能听到呼呼的响声。在他的床头 柜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有的开封了,有的还没开封,还有一卷药用纱布和一 大瓶酒精。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药的苦味,闻久了倒是很好闻的。他说他这病已经 得了很久了,只是因为在外地居无定所,折腾重了,回来养一段就好了。他又给我 说起了他病好后的计划,和上次一样,说是还要回到那座城市,毕竟,这几年那里 已经习惯,而且呢,我们这儿又太闭塞,冬天又冷又漫长,简直有种被活埋在雪里 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拉紧了一下衣服。他轻描淡写地叙说着,偶尔轻声咳着。 他刻意保持着某种冷淡。“你信基督教?”我拍拍他手里的书问他,他笑着摇摇头, 把手里的书颠来倒去的摆弄着,“不过,”他望着窗外渐渐暗淡下来的阳光轻声说, “也许我们骨子里都是某一类教徒,只是我们已经遗忘了,因为奔波,因为过多的 欲念。我现在对城市和城市里的那些日夜穿梭般奔波的人感到恐惧,可又和所有的 城里人一样离不开城市的生活,离不开那森然林立的高楼,闪亮的几乎是黑暗的大 玻璃,以及那生活期间的蝼蚁般凶猛的人群。”他忽然用灼热的目光看着我,好像 发现了什么真理,“金钱如同真正的洪水猛兽把人毁灭了!人人都屈从它那无所不 在的威力,那宗教一样的力量使人卑微地匍匐着苟活,包括我。”他又低低地然而 严肃地补充了一句,手依然放在那本圣经上面,然后是良久的沉默。他忽然喃喃地 说起了耶稣的殉难,说这里有着妙不可言的解救,那种痛楚,那种无上的沉默, “也只有无言,才能解释那无所不在的苦难,在我们这时代,就是金钱带来的恐惧, 人们因为金钱而产生的普遍冷漠和彼此间的憎恨。”他叹口气说。“你知道吗,我 原来什么也不信,但现在呢,却几乎害怕原来的自己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 茫然地看着前面,“但那又有什么呢?”他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两眼好像在看着 另外的世界。“这世界也许有着更辽阔的意义,可我还有能力去探求吗?也许生计 就把一切精神欲求都毁了,我们被绑在这台庞大的机器上,不过是些为了它能够正 常运转而工作的奴隶罢了。”他好像不是在和我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他说 一会儿停一会儿,不时地端起那个大缸子喝水,他虚弱的脸上淌满汗水。我坐在一 旁,对他所说的只有一种懵懂的感觉,既觉得有一些道理,又觉得空洞。不过我感 到那个加亮又回来了,尽管那仅仅是一种声音的存在,喑哑,沉寂,却是从某个让 人倍感荒寒的深处发出的,人应该承担起在这寒冷的深处里生存的责任。直到傍晚, 我才离开。加亮挣扎着起来,把我送到门口,轻得如同一个影子,我对他挥挥手, 投入到郊外那荒凉的暮色里。早春的风吹着我的脸,看来我来之前的预感是荒谬的, 春天到了,风也变得湿润了,加亮的病也该好了,我的朋友,也许我们的友谊会有 一个新的开始,就像我的生活。 可人的希望是多么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