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山风像发狂似的肆虐不止,搅扰得天地之间一派昏暗混沌。 每到这时,喜生就更加思念起桂云来了。这已折磨得他心痛欲裂,肝肠寸断。 当年在黑龙江北部山区里,有那么巍巍嵯峨的两座山峰,形成了一处峡谷。而 这峡谷就用它那张大嘴,紧含了一座村落。这村落里仅有百十户人家,委实无大气 魄。尤其那村落内的栋舍坊里,皆是低矮欹斜,破烂不堪。这样的村子,起名叫山 缝屯儿,想来倒也是十分贴切的。 屯东头的老财主尤万金,家有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他那资产是十分可观的。 而且他又极会生活,娶了大小两房老婆,晚黑里轮换着去睡觉,实在是滋润得很。 他家还雇用着四五个长工,长年为其卖力劳作。他家又专设了两名护院炮手,昼夜 守庭瞭宅,安全又可靠,那气派真是威风浩荡,不可一世了。屯里的人们都知道, 那尤万金家里绸缎成箱,粮油丰足,他着实为本村中之首富,其派头何止是不小, 那简直就是大了去了。 而那村西头的翟小辫儿,虽然家中田亩也不算少,可每年进项却总是抵不过尤 老财的,因此他家的排场也就相形逊色了。家里只雇了两三个劳金干活,仅有一个 罗锅瘸腿炮手护院,而且这罗锅瘸腿炮手的能力,亦远不及尤家的威力大。更因为 翟小辫儿这老小子还是个克星,一连气娶了三房老婆,可一个也没站下脚,续一房 死一房,最后就只好先歇歇气儿了,等以后有了合适的再说吧,现下他也就只能是 一条老光棍汉了。 不过,翟小辫儿对尤老财家倒是心有所想的,而且想法颇多。尤其随着时间的 不断推移,人们也已看出,他的用心愈加明显。他认为尤万金的女儿桂云,现已出 落得风姿绰约了,这实在叫他整天都放心不下。 再看这边尤老财的日子,近几年来是越过越红火了,事事都遂心如意,凡所求 所想,无一处不如愿以偿,因此这尤老财就整日里都是心畅意惬、快乐悠悠的。而 且更美上加美的是,碰巧前两天尤家又刚从外地雇来个颇可心的小打头的,名字叫 喜生。这小伙子才年方二十岁,生得身腰足壮,胳膊腿上全是力气,各路农活都十 分应人。割起麦子来,前腿弓后腿绷,脚步稳当刀法不乱,眨眼间就能蹿出去几丈 远。这便使尤老财就更加兴奋不已。此刻他正手托水烟袋,心满意足地想,嗯,有 了这么个好打头的,年底还愁不卖粮食么?尤老财就这么美滋滋地合算了一会儿, 再抬头看看天象,不觉眼见天色已经到了落日时分。转眼间,就有那些扛活的劳金 们,都吵吵巴火儿地由远而近了,带着他们一身的热汗,脚步踢踏着,一齐收工走 进院子里来。 那小打头的喜生走在最前面,浑身都是劲儿,两只脚踩得满院子都啪啪山响。 他的小布衫敞着怀,一身腱子肉,那里头鼓胀胀地全憋着力气哩。看他那架势,就 是三天不给他饭吃,他也照样能扛走一座山,填平一道沟,你可说说他有劲没有劲 吧? 这时的尤万金瞧瞧劳金们,心中便愈加欣慰起来,忙迎上前去说,吔吔吔,大 家伙儿都累了吧?赶快凉快凉快,歇一会儿,完事好开饭哪!他说了,就又亲自给 伙计们端来了洗脸水。还热情地叫着小打头的名字说,小喜生啊,活路不轻呃,累 了啵?看你这一身汗出的哟,快坐下,快坐下,好好喘喘气儿! 可小喜生却不太喜欢别人那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就将牛脖子一拧,说,还行, 不怎么累。饭好了吗?好了就开吃吧。他认为,民以食为天,首先得填饱了肚子为 原则。不然光扯些个别的,那全没用! 可就在这时,尤万金的女儿桂云出来倒水了。她倒完水,就麻溜地又返回到屋 里去了。 小打头的喜生看了桂云一眼,就猛地一愣怔,他被桂云那漂亮的模样给打动了。 他只这样瞄了桂云一眼,但他不认识人家,是不能说什么的,也就只好什么都没说。 这里的尤万金又赶紧殷勤地应酬着说,好了,好了,各位就都往西厢房里请吧。 他说完之后,将大家安排停当,看看劳金们都已开饭了,他再迈着四方步,于当院 子里转悠了一圈儿,便将身子一转,自个儿悄悄地溜回正房里,喝茶水、抽大烟, 享福去了。 是的,人家是东家嘛,适当地出面做点儿照料,表示一下关切,也只能是出于 某种目的而已。至于其他别的什么,那就与劳金们无关了。 穷人们吃起饭来,如同疯抢一样,互不相让,吃了一碗又一碗。转眼间饭罢, 人们都纷纷走出饭厅,也就该睡觉了。 当夜,天空吐出了月亮,而且月色又格外皎好,映照得大地一片银白。 但小打头的喜生却无心欣赏这旖旎的景致,反倒一直都睡不着觉了。他躺在被 窝里,眼望着窗外的一天星辰河汉,连续翻了几个身,不停嗅着自己身上的汗味, 心思则愈加繁杂起来。他虽已干了一天的活计,可还觉得周身有许多使不完的力气。 尤其当他无意间碰碰自己那硬邦邦的胳膊大腿时,就更是感到它们还应该再去执行 些别的什么任务,那样方能力尽其用,气尽其所,心神方能安稳下来。再过少时, 他又瞭一眼窗外那深邃浩渺的高空,空中正有一片浓云厚在上面,这更使他思绪烦 乱不已。他就又想起了尤万金的小老婆所生的独生女桂云。她咋就长得那么好看哟? 本来前天,小喜生刚一走进尤家大院来讲工夫时,他就恰巧遇见了她。 当时桂云正在东厢房前的葡萄架下做针线活,是往一块红绸子枕顶上绣花哩。 那一双无骨般的嫩手,雪白鲜嫩,灵活得正宛若一对穿云的飞燕;她的两颗明眸, 灵透地闪动着,那么传神,那么明亮,真是叫人一望,就会立刻心旌摇荡,魂不守 舍的;她那丰满的腰身,苗条又柔软,活脱脱就是一位仙女下凡来到山缝屯儿了。 当时可真把个喜生瞧得走火入魔、忘乎所以了,竟然挣直腰筋拧酸了脖子,其 他什么都不顾了,就连放在西厢房里的行李他都忘了去打开,一门儿探着脑袋往桂 云身上使劲。 其实,桂云也猛可地发现了他,见他正运足气力往死里盯望自己,便忽生一阵 羞赧之感,头一勾,眼一顺,停住手中的针线,就脚步慌乱地返回到自己的闺房里 去了。 这忽儿,小喜生又翻了个身。室外乱云飞渡,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生出凉意。 小喜生又扑隆一声掀开被子,再翻了个身。那被窝里昏热的气浪,益发搅扰得 他心猿意马。他将手脚扔出被窝外面,赤条条地晾在炕席上,他想这样也许心里能 好受些?但还是不行,那桂云的俊美形象,又飘然来至他的眼前,叫他一刻都挥之 不去。他就这样被折腾着。 今晚收工回来,他碰巧又遇上了她。在她出来倒水之前,她本来是正在院子里 喂小鸡哩。她已换上了一件绿底黄花小布衫,胸前一对硬挺挺的乳房,支撑得那上 衣都有点箍身子了;而腰肢与后面的臀部形成的完美造型,又分明是一只精美的花 瓶;她整个人就正似一株旺生生的小白杨,亭亭玉立于院当心。她听到劳金们收工 的脚步声后,抬眼也看见了他,并正与他的视线相平;他二人的目光就哗啦一声迅 即撞击在了一起;她的脸色跟着就刷地红到了耳根,她顿觉喜生那俊俏的长相,竟 是那么地招她喜欢,心中就不禁怦然狂跳起来,因此她的脚步就迟滞地没有动窝儿, 而是忘情地又瞧了他一阵。直到后来人越来越多了,她唯恐自己过于失态,引起外 人闲话,这才愣怔着撒完最后一把包谷,将一根如漆大辫往背后一甩,双腿轻盈地 带起一溜风儿,回到自己的内房里去了。其实她后来又出来倒水,那本是没事找事 的故意之为。 小喜生还在直挺挺地躺着,强烈的寂寞、苦涩感,烧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 一直感到燥热难耐,痛苦不堪;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种凄苦的折磨,心 里受到了极大的压抑;他身上的那种张力,眼前的这座房子肯定是装不下了,那就 需要整个宇宙来供他驰骋,供他宣泄。 于不觉之中,启明星已高挑中天,那星光发出了哗哗剥剥的声音,一直纷纷坠 落下来。 劳金们又该起身出工了。小喜生一骨碌爬将起来,心里好生郁闷,就窝憋着一 股无名火气,大声招呼着同伴们,喂,都快他妈的起来吧,扒拉完饭,还得赶紧去 干活呢! 大家伙儿就都像受到了惊吓一样,赶紧一窝蜂地起身,穿衣,然后去吃饭。 小喜生已整整一宿没睡好觉,但他又确实不愧为一个出色的小打头的。他率领 着众人来到田间,割起麦子来照样一路领先,照样头雁先行。正因为他今天心里憋 了一股无名火气,现下干起活来,反而比往日更猛更快,带起身边那尘土都呼呼冒 起了一股股黄烟。 这样一来,可就更乐得前来田里巡查的尤老财捻起两绺八字泥鳅胡子,一个劲 地假装着慈善地劝慰说,我说小喜生啊,你就悠着点儿劲吧,可别累伤了身子,那 可不是闹着玩的。真的别着急,实在收不过来,过两天我让家口们也都来忙活一阵 子,大家伙儿一块胡噜它几天,也就结了嘛,呵呵呵。 然而,小喜生却没有心思搭理他这套不阴不阳的假惺惺,依旧跨着大步,一声 不吭地唰唰唰割到前面去了。他想用卖劲的劳作去排遣掉这心中浓稠的烦乱,他想 用肆流的汗水去冲刷掉那胸中沉重的惆怅。但也不行,他内心里那股扎扎实实的憋 屈劲,丝毫没减。桂云那光彩照人的身影,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令他渴望,令他 向往,令他焦灼与失落。 也就在这时,村里的那个翟小辫儿,像一只生病的老瘦猫一样,踮着散乱的小 碎步,眯缝着两只三角眼,目光窸窸窣窣地不断作响。他于街上转悠一圈又一圈, 抬手于额前遮起小凉棚儿,使劲地向田里张望了一气,密切注视着尤老财家中的一 切丝微动向与变化。他已经多日没有沾到女人的身子了,他心中自有构思与企图。 他窝屈着想,妈的,他尤老财家来了个小打头的可干个啥?这真是烦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