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的确是这样的,翟小辫儿眨着一双死鱼眼,还在急煎煎地想,啧啧啧,要想得 到桂云,怎么着才能找到个茬口呢?嘁,这真是个闹心的事……翟小辫儿又想了想, 便硬着头皮,来到了尤老财家的前院。 在院子里,那尤老财的大老婆,长得奇肥奇胖,腰粗若瓮,正坐在树下乘凉哩。 翟小辫儿便干咳两声,皮笑肉不笑地问,啊呵,大妹子,你家桂云今年多大了?尤 老财的大老婆把眼睛一瞪,回说,我说翟小辫儿,不是我说你,你都多大岁数了? 别看我不是桂云的亲妈,可我也要说,你操这个心干啥?翟小辫儿的一双眼睛,兀 地转一转,又比乌鱼眼还要忧郁了,就阴阳怪气地说,咦,大妹子,咱们一个屯子 住着,随便问问还犯毛病吗?尤老财的大老婆又呛他一句,说,行了,行了,你该 上哪去就上哪去溜达啵,行不行?翟小辫儿立时感到,头上的太阳都在轰轰作响, 这是北方特有的燥热。而他翟小辫儿又必须得使用死皮赖脸的办法接着问下来,嘻 嘻,大妹子,听说你家又雇了个小打头的,干活挺利索的?尤老财的大老婆又没好 气地回他一句,这可碍你哪股筋疼?翟小辫儿尴尬着说,看看,大妹子,你咋总这 么说话?…… 好了,好了,别没事闲磨牙了,真是烦透人了! 妥妥妥,你看你哟,我走,我走,我走还不行么?……这翟小辫儿被碰了个硬 钉子,只好窝头溜出来。可他一边走着却一边诅咒着,嘁,牛×个啥呀,今后的日 子,还指不定过得咋样哩……不行,桂云那丫头,我说啥也得弄到手不可! 果然没几天,尤万金就真的因为害怕地里的麦子收不下来糟蹋了,亲自挂帅点 将,率领其老婆孩子一大帮,呼呼啦啦地杀进了麦地里。在这一刻,人们不分富贵 贫贱,不分男女老少,都在炎炎烈日下苦苦跋涉着,艰难挣扎着,真正地汗滴禾下 土,辛劳方能换幸福。 那圆大的太阳形同火球一般,牢牢地焊在头上;田野里没有一丝凉风,树木与 荒草全部萎蔫了身子;就连那蝈蝈和蚱蜢等也都匆匆躲到草叶子底下去避难了。 喜生因出汗过多,嘴里渴得就要冒了烟。他眼见送水的劳金还没到,就顾不得 那主尊奴卑的身份了,将镰刀往地上一摔,急火火地奔到尤家家眷们用的水罐子跟 前,伸出两只大手,捧起水罐子,仿佛饮驴似的咕咚咚喝了一阵。之后,他又弯腰 企图将水罐子再放到那垅台子上去。可他放完水罐子一抬手时,一只手却意外地被 罐子上那铁梁钩子给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刺拉一下,血口子又深又长,殷红的鲜血 就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了。 当时桂云就紧挨在他身旁,而且桂云姑娘又耳聪眼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她便倏忽泛起一股恻隐之心,也忘掉了这闭塞山村里那些古老而守旧的清规戒律, 惊愕地问,哟,喜生哥,刮破了吧?咋不加点小心?真是大咧咧的,不管不顾!她 说完这些话,就壮着胆子奔过来,一把捉住喜生的手,掏出自己擦汗的小花手帕, 给喜生包扎伤口。可喜生却慌忙不好意思地退闪一步说,嗯,没事儿,咱庄稼人的 手,不在乎这些!这边的桂云可不同意喜生的观点,就又急着说,咦?庄稼人的手 咋的了?庄稼人的手就不是肉长的了?看你,还往回缩缩干啥?快伸过来,让我给 你包包么。喜生跟着浑身一颤抖,目光轰隆亮一下,顿觉福至心灵,他实在是被她 那双眼睛给吸引了,就带着激越与胆怯、愉快与慌乱的复杂心情,重又将手杵到了 桂云眼前。桂云悉心给喜生包扎着伤口,他二人的身体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正仿 佛一对并蒂莲。喜生更能仔细地瞧看到桂云了。他见她那一朵玫瑰花般的俊脸,说 话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下边装满裤管的大腿,和一双稳实健康的脚片,扎实地 立在地上:整个形象,处处都能透露出农村女孩那清纯质朴的风韵。他此时格外兴 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同样也能体会出一种意境来。他觉得自己已被氤氲在神圣 美好的境地里,享受到了人间的头等快意。他体内那奔涌冲撞的原动力,又开始不 断地向外鼓胀,迸发,充溢着。 尤万金的大老婆,身穿一件玄色大布衫子,体形极像一口大水缸,没有一点线 条可言。她正卖力地割着麦子,煞似拱进地里的一头老母猪。尤万金的二老婆,身 腰倒是苗条秀颀,可也早被尤万金给管束得如同一只驯服的绵羊,只能规规矩矩地 劳作着,全然不能对现实生活发表丁点见解。她看到喜生与桂云的接触,以及他们 刚刚萌生的那种情谊,心里是很清楚的,她认为那全都是白搭的。因为她深知,在 尤家,桂云这小女孩子是绝对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切生杀予夺大权,皆是攥 在尤老财的手心里的。她和大老婆都是这样想的。她们只能这样想想,然后也就只 能继续卖命地流汗,辛勤地忙碌去了。 其后,喜生举着手,眼前闪出一片火红的颜色,心脏在哐哐狂跳着,脑袋也跟 着嗡嗡直叫。这时,他觉得实在是应该对桂云说点什么才对,可又因为他心情过于 紧张,目光哔哔剥剥地直往下落,就又一时语塞得很了。结果直到了最终,他什么 都没能说出来,就一直搅尽脑汁地设法杜撰下来,全身心下大气力地苦想着,这可 真是急煞人哟,却又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可也就在这着急之时,他与桂云又都同时回头瞥见了尤老财。那尤老财正双腿 叉地,大有深意地望着他俩,而且那目光里分明又都发出了叮叮当当坚硬的响声。 他二人就惶惶地低下眼去,慌忙躲闪分手,各自操起家什,煞下身子,无可奈何地 重新干起活来。 喜生一边干着活,心中仍在轰隆隆作响,并又顿时生出了一阵阵愤懑、怨怼的 惊雷。他再回脸瞧一眼那貌似和善而内心充满着阴险的尤万金,心里气得刺毫毫地 骂了一句,妈的,瞅啥?你个老不死的东西,活像他妈的一条老掉了毛的看家狗! 翟小辫儿正坐在自家院内的一棵大柳树下,在那里乘凉哪。他两眼紧盯脚下的 地皮,一动不动,活像个死人一样。可他的脑袋却想得都要爆炸了。他想,不行, 不把那尤万金的女儿小桂云给弄到手,我都枉来一世了,那也就不是我翟小辫儿了! 我还得接着往前进招儿才行啊! 当天傍晚时分,天边的云彩,被晚阳给烧得火一样红烈。尤老财率队回到家里 时,眼见今日劳金们收工较早,便又思谋着安排了新的活路——他将小喜生叫过来, 让他跟着他来到他家的牛栏旁。 尤万金家养有一头健壮的黑公牛,尚未阉过。尤万金从小就学过阉牛术,今天 就要派上用场了,现下他只需叫喜生过来给他搭搭手就行了。 可喜生对这种残忍的行径却从未实践过,今朝他已被逼到了这一位置上,也就 只好为虎作伥地充当起了落井下石的帮凶,他心中着实闷闷的,很不是个滋味。他 觉得自己正在从事着一种万人唾骂的犯罪勾当,脑袋嗡嗡乱叫,两脚如灌了铅似的 缓缓挪过来。 那头大黑公牛脊背隆起,仿佛一座山峰,眼睛瞪得圆圆的,极不情愿地被牵过 来了。它的力气再大也没用,它的命运,只能受人践踏。 这时,尤老财手里掐着一条绳索,由这绳索中间,先在黑公牛后腿上结了个死 扣,之后他拉起一端,让喜生扯着另一端,围着黑公牛绕了两周。突然,尤老财的 两眼鼓胀成了猫头鹰眼,咧嘴搐眉,双睛就喷出青灰色的光芒,用力一较劲,那公 牛腿当即就被拉得腾空而起了。黑公牛咕咚一声,像塌倒一面墙似的被掀翻在地上, 瞪着两只白刷刷的大眼珠子,狼狈又难堪地动弹不得了。尤老财迅捷地搬来一方青 石,垫在公牛胯下,手中握紧一段柞木棒子,对准公牛蛋子,抡圆膀子就啪啪地砸 下来。那公牛受到致命的捶打后,哞地对天长嘶一声,几乎昏死过去。那声音就红 红绿绿地飘荡过来了,在黄昏的静谧里,像秋后的落叶一样,撒满一世界,留下了 阵阵的悲凉余音。公牛眼睛似乎就要鼓出眶外了,发出死一般的僵光,浑身抽搐得 连腿下的尘土都扑扑冒起了浓烟。尤老财手中的那柞木棒子仍似雨点般地落在那牛 蛋子上。喜生浑身不由自主地不停颤抖着,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这是民间土法。公牛被捶打过后,外表不留痕迹,而内伤却已铸定,从而失去 了生殖能力,成了被阉过的只能出力干活的犍牛了。 喜生受到极大刺激,脸孔冷漠得如同一碗静水,上面又挂满了汗珠,一点表情 都没有。尤老财手中的木棒子,每一下都砸在了他的头上,都砸在了他的蛋子上。 一切都过去了,在夏日傍晚的宁静里,那黑公牛红血遍地的叫声,正形同铁锤敲心 般地传遍了整个山缝屯儿。它的眼睛里闪射出了绝望、死亡的目光。它被捶打过后, 今后在这个世界上,就只能是一个废物了。 喜生尽量躲避着那黑公牛的目光,但无论他转到哪个角度上,都感到那目光一 直在追逐着他,紧盯着他。喜生觉得内疚,觉得无地自容,对于这件事,他有不可 推卸的责任。他想到,如果一个人遭到如此酷刑,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又该如何? 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进而他又想到了桂云,宛若桂云正将一张粉团儿似的白 脸蛋胀得通红,两眼黯淡无光,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已掀起了冲击万里江天的惊涛 骇浪,就要淹没他,呛昏他。他抱着脑袋蹲在一旁,躯体逐渐发冷、发颤,眼前一 片黯黑、恍惚、悲哀。 这时的尤老财正为自己这痛快淋漓的神奇操作而踌躇满志,却猛可望见喜生这 副霜打了似的蔫巴相,就颇不理解地问,咦,你小子咋的了?你咋这个屌样,好像 没魂了似的嘛! 喜生就惝惝怳怳地忙回说,哦,没,没咋的,那什么,我去喂喂它吧。可他心 中却狠狠地骂了一句,哼,妈的,丧尽天良!他骂完之后,就站起身来,动手解开 犍牛,将它送入圈棚里,给它添上草料,又给它打来一桶凉水,放在它的嘴边。圈 棚里的空气过于凝重,像研得太稠的墨汁,使人涂抹不开,这叫他格外憋闷。喜生 又望望这犍牛,感到自己的目光在唰拉拉地响,又重重地喟叹一声,这才最后往自 己的屋子里走去。他一路走着一路又想,嘁,这个老不死的尤老财,真他妈的都残 忍到家了! 尤老财见喜生那觳觫落魄的情状,却尤其能体味到自己身为这一方财主,能主 宰这里的一切而无限骄蛮与自豪。心想,看他那散了架子的样,他一个穷小子,可 算得了什么?他就于喜生身后发出了一串阴冷又干涩的怪笑声。 此时,桂云又出来圈小鸡子了,正由这牛棚前路过。她向这边望了一眼,正瞧 见了喜生。她脸上显出了重颦深怨,然后低着头匆匆而过了。 喜生傻傻地立在地上,他的确十分后悔难过。那惆怅的情绪就漫天漫地地铺陈 开来,没完没了。这真叫他有苦说不出。 而那院外的翟小辫儿,穿了一身黑地大花缎子马褂,脚穿两只双鼻梁子掐脸土 造绅士鞋,抻长脖子凑过来看热闹,他对此感到颇新奇。他望望那棚子里的黑牛, 觉得这真是他妈的挺有意思。与前段时间相比,他那心中原来的构思与企图,现下 已正在有步骤地实施着。当然,这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他就暗地里很自信地轻轻攥 了两下拳头。 面对喜生的这种愁绪,翟小辫儿又捏咕着他那一条猫尾巴样的瘦小辫儿,咧开 一张鲇鱼嘴,笑得深刻,笑得幸灾乐祸。 喜生瞥了一眼翟小辫儿,心中想,这是个什么人呢?阴阳怪气的! 也就在这时,翟小辫儿一回身,正好遇上了出门来办事的尤万金的二老婆、桂 云的亲妈。于是,翟小辫儿立即凑上去问,哦,我说弟妹吔,你家桂云可也不小了, 怎么,还不想找婆家呀? 尤万金的二老婆也挺烦翟小辫儿的,就没好气地撞他说,我说你这人有毛病是 咋的,见面就问这个,多没个深沉哪! 翟小辫儿又涎着脸说,一家姑娘百家求嘛,问问有何不可? 尤万金的二老婆一甩袖子,又斥责他一句,你这人真是的,没完没了,磨磨叽 叽的,我没工夫搭理你! 翟小辫儿一脸死灰色,又争辩着说,嗬,你们老尤家的人,说话都这么高声武 气的,算你们硬气中了吧?得得得,回见吧……翟小辫儿又被闹了一脸苞米面子, 可他心里却仍在想,哼,都是他妈的死脑瓜骨,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着瞧吧,有你 们哭的时候。我就不信玩儿不明白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