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月递嬗,星转斗移,时光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当时序度过了深秋之后,很 快就又转入了冬季。黑龙江历来奇寒砭骨,天风凛冽,滴水成冰。转眼间,那沉重 的冰雪,就像要压垮了整个世界一样堆积下来。 今年的尤老财家,更是因为有了喜生带领众劳金们卖力劳做,各类农活都抢收 得及时,眼下庄稼地里已经是场了地光,全部颗粒归仓了。一囤囤的粮食堆放在东 厢房里,单等着尤老财下令,套上大车进城去卖粮变钱了。 但在这个季节里,人们也都知道,正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胡匪们猖獗 活动之时,他们早已对尤万金家那万贯家产觊觎多时,时刻都在想方设法,转转磨 磨地非要下手不可了。 于是就有那么一夜,真正的高风刻面,暗无星月,黑咕隆咚的天相,伸手都不 见五指。骤然间,就像谁有意与全体村民们开了个玩笑似的,先是叭叭地传来两声 冷枪,接着,全村就淹没在一片枪鸣弹炸之中。其情其势,可比过年时全村人放鞭 炮要响亮得多了。 当然,尤万金家的两名护院炮手也并非是白吃干饭的,他们深知养兵千日用兵 一时的道理。在这紧要关头,他们就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尽职尽责地拼力抵抗着。 于是就有好几个冲在前头的短命鬼,当下就被他们出手不凡地给撂倒在大门前了。 只是又打了一阵子,却因攻多守寡而力不从心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顶在前院 的那个高个子炮手就被敲碎了脑袋。而那后院的小矬个子炮手,似乎还不太服气, 瞅准个机会,叮当五二又来了几家伙。可惜负隅顽抗也只能是死路一条,他冷不丁 心窝上就挨了一枪,腰一勾嘴一咧,仿佛不慎而误吃了野鸡药一般,一头攮在墙角 边上,也很快就咽下了最后一绺微气。 尤万金平日总是搂着小老婆睡觉的,今晚也不例外。他听护院炮手全哑了枪, 知道情况不妙,即仓皇钻出被窝,胡乱套上几件遮羞亵衣,拽起小老婆,由马厩旁 钻入了他家事先挖好的地道,踉踉跄跄着爬出洞口,躲到屯子外一座破土地庙里去 了,这才算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 只是他逃得过于惊惧,乱中有误,居然只顾老婆而忘了孩子,竟把那窈窕美貌 的桂云姑娘愣是给扔在了闺房里,没能及时与之一道逃出来。 胡匪们压根就是图希钱财与美女的。他们一窝蜂似的搬走了东厢房里的小麦、 大豆、谷子,又抢劫了尤家所收藏的金银珠宝,之后就毫不费力地抓获了魂不附体 的小桂云。 至于尤万金那胖母猪似的大老婆,以及还有四五个憨头憨脑的庄稼汉长工们, 那就根本属于不屑一顾的范畴了。 没错儿,从前胡匪们但凡要去袭击某一村落时,总是事先要有些底细人的,或 者胡匪队里先派人前去刺探,或者屯子里有人前去给送信儿。而这一次,山缝屯儿 里的人们有谁能知道?敢情那上山去送信儿的底细人,正是翟小辫儿事先花钱雇用 来的,你说他这人的心术该有多么可恨? 那为首的断臂黑脸匪首,挠挠脑袋,想了一刹,考虑他们再去其他村庄作恶, 因路途不熟,这就需要有个带路的。于是他这才一拍身上的大匣枪,上去一把捉住 了桂云的手,而另一只手就指着年轻力壮走路绝不会赘脚的喜生,咧开瓢状大嘴, 嚷嚷着说,喂,你个小兔崽子,他妈的,你不光得给我们带路,还得替我们看着这 小妞子。要是出了点什么差错,我他妈拉巴子的就崩了你个小龟孙的! 喜生昂着头立在地上。他虽不情愿与土匪为伍,但能伴着桂云一起走路,那也 是一大幸事。他心中同时也就打好了主意,若能在路途中见机行事,设法再救下桂 云,那可就更是我的向往之事了。于是他便与桂云一同站到匪队前面,于飕飕寒风 之中,战战兢兢地挪步前行了。 约摸能走出去离山缝屯儿三四里路时,眼前便转出了一片黑密林,脚下草木砾 石间杂,走起来就挺费劲。喜生夏日里常来此地放马,知道这林子南头便是个陡坡。 而若顺陡坡滑下去,沟底就有一道壕堑,再由那壕堑通过去,对面即有一山洞。那 洞穴九曲十八弯,人若藏在里面,枪弹是不会拐弯的,准是挨不着打的,是一个安 全藏身的好去处。而若再沿着山洞向上爬去,只有半里路左右,就能爬出山顶,即 可重见天日了。 小喜生回过头去,瞄瞄端枪监视他与桂云的那俩小胡匪,趁他们一时没留神, 他便拽起桂云,腾腾几大步就蹿到陡坡前,心一横眼一闭,抱着桂云的身子,顺着 陡坡滑下去了。接着又拼命地沿着沟堑疾跑一阵,旋即便蹭蹬坎坷地钻进了山洞里。 后头胡匪们大乱。一顿散弹穿飞,可惜子弹漫无目的,那是无济于事的。 为防止胡匪们搜山,他二人暂时不敢钻出山洞,只能先藏头缩脑地躲在里面。 他俩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彼此关照着,相依为命地等待着天明。山洞里阴森冷峭, 小桂云被冻得穿心透髓,周身没有一点暖气了。财主家的小姐,哪曾遭受过这样的 大罪?桂云望望喜生,一脸愁苦地说,喜生哥,这可就要了我的命吔。喜生却不在 乎这些,大义凛然地说,没关系,来,把我的棉袄给你披上。喜生就脱下自己的棉 袄,真的给桂云披上了。桂云登时就被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又反过来关切疼惜起 喜生了,仰颏问他,喜生哥,那你只穿件单衣裳,能挺住劲儿吗?喜生心想,自己 能为桂云做点实际贡献,这可比给他爹扛大活要情愿得多了。他眼下虽然仅穿一件 贴身小单褂,可却直觉得身上还呼呼直往外冒火哩,就说,没事儿,我这正是傻小 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嘛! 不料就在这时,桂云又突然惨厉地叫一声,嗳哟,喜生哥,我的脚咋这么疼? 喜生低头一瞧,原来是他二人奔跑时,那冰雪已灌满了桂云的鞋窠,遇到脚上的体 温就融化了。现下她人不活动了,体温下降了,那脚就与鞋都冻在一起了。这可怎 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小喜生毫不犹豫地一把搂过桂云的一双脚,连冰带雪地一起 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桂云瞬时被感动得头大如鼓,脚下似有轻功,身子轻飘飘地飞 起来,热泪便簌簌流出来了,忙说,哎呀,喜生哥,这可真难为你了,我可怎么感 谢你呦?她那女孩纯澈的温情显露无遗。喜生心里却乐滋滋的,眼神木木地望着桂 云,更紧地搂着她的一双脚。那腔内红花花的声音,就哗哗地流淌出体外,在他的 身边不停蹿动着。他情愿这样长久地搂着桂云的脚,一直到永远。而且,他这时望 着桂云的一双大眼睛,已嗅到了桂云那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他已预感到了 某种成功。他内心里无比激动,整个感情的平湖上,分明已澎湃起十二级台风,强 烈地冲击着他的全部身心。 然而他想错了。当他将桂云的双脚与冻鞋焐开之后,刚要用自己的单褂子再给 她擦擦脚上的雪水时,那桂云却蓦然将脚缩回去了。她是山缝屯儿里土生土长的姑 娘,山缝屯儿里历来有关姑娘们应遵守的严格规则她都时刻记在心上,她从未有过 要越雷池半步的非分之想。她觉得这样不妥。喜生空着两手,傻愣了半晌,只好抱 起膀子缩着脖子,圪蹴在一旁,一动不动,再不知说些什么好了。他那心中好生惋 惜与委屈,也就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一直守到天明了。从前他心里那五彩缤纷的美 梦,现在都已渐渐远去,并且全变得支离破碎,而不成形状了。 事后,小喜生终于将桂云安然无恙地送回家里来了。 小喜生将桂云送到尤万金面前。尤万金一见大喜过望,就笑了,他说,好小子, 不赖,呵呵,你不但给我打了一年的好头,又救下了我的闺女,我得好好谢谢你呀。 等着吧,先回去歇着吧,我亏待不了你! 小喜生没说什么,转身返回到他们劳金住的那屋子里去了。 可随后当那屯西头的翟小辫儿得知这一情况后,他心中先是为之一震,接着就 甚是烦恼起来。他一想到那穷酸小打头的,竟有机会能触摸到桂云的身体,就气得 两绺泥鳅胡子嘟嘟乱颤,几近吃错了药一般。他转悠着一对黄鼠狼的小眼睛,使劲 晃着脑袋,那根猫尾巴样的细瘦小辫儿,就在他的后脑勺上扑扑棱棱地直撅达。他 倒剪着双臂,手里掐着一杆二尺长的旱烟袋,陀螺般地旋转在堂屋地上。本来,他 实施的这一计划,只是想设法去祸害一下尤老财,进而打打他的威风,以便今后去 勾扯起桂云来也能方便些,却没想到出现了这样意想不到的后果。他懊恼地想,唔, 这不是弄巧成拙了么?真是他妈的,唉,这也只好认可了。现在,蛇钻的洞只有蛇 知道,他也只能尽心竭力地构思着下一步的企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