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傍晚刮起了西北风。晚饭刚过,有人发现北大河那边飞出了火光。许多人 跑上连队后边的大岗,观看大火,议论声一片。炊事班班长石兰也拉着水水上了大 岗,就看见黑幽幽的北大河那边,蜿蜒着一条火龙…… 石兰感到了水水的颤抖。那阵儿,水水正扶着石兰的肩膀。石兰好生奇怪,便 问,你冷么?水水答非所问,说,这火烧得好大啊。石兰笑了,怕什么,火再大也 烧不过北大河,那是一条天然的防火线。水水知道石兰的话是对的,可不知为什么, 她的心中总盘着一种不祥之兆,冷冷地,像一条蛇。她怕让石兰看出自己内心的懦 弱,便拉着石兰的手下了大岗。 就在那天夜里,集合号响了。匆匆忙忙组织起来的知青们随着王连长奔上了火 场。 在北大河岸边,走在最前面的副连长卜力收住了脚步。时已深秋,靠岸边的河 水结了一层薄冰,闪着幽幽的光。卜力拿不定主意,是趟水过河,还是绕道前进。 这时,人高马大的王连长从后边跑了上来,等不及卜力把情况讲完,他便挥动着手 中的镰刀,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吼道,日他个娘,再绕道上桥林子都烧光了。话音刚 落,他便跃下陡坡,跳进冰河。 咔嚓咔嚓的破冰声膨胀了知青们的热血,人们呼啦啦地跳进了冰河。这时,卜 力发现水水立在河边发愣,便问,你……害怕吗?水水扬起脸,犹犹豫豫地说,我 ……肚子疼。她想说她来例假了,但脸一热,又说成了肚子疼。 此时的卜力满脑子火情,没有时间考虑水水的具体情况。他也真不知道女知青 生理的特殊性。他只以为水水胆怯,便火着声音道,都火烧眉毛了,还怕这怕那。 言罢,他便拉着水水衣袖一起下了水。趟到河中间时,他感到水水浑身发抖,打摆 子似的。他的心像叫猫挠了一下地剧痛,便轻声嘱咐水水,咬紧牙,上岸后快走, 别停脚,出透汗就不冷了。 涉过北大河,又绕过几座山头,一场扑灭山火的战斗就打响了。很快地,近处 的山火扑灭了,王连长命令石兰和水水留下来看守火场,其他的知青则随他扑向另 一处火场。 嘈杂的队伍渐行渐远,很快地消失在一座大山的剪影里。大森林完全沉寂了。 这时,躺在山坡上的水水才感到腹如刀绞,疼得她呻吟连声,一声声高,一声声低。 石兰又惊又怕,便把水水扶坐起来,问,你这是怎么了?水水耷拉着头,闭着 眼睛答,我,今天来月经了。什么?石兰鬼惊鬼怪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是要做大病的!吱声?火都烧到家门口了,我哪好意思 吱声啊!水水歪过头,勉强一笑,说,你去给我找点水喝吧,我喉咙都要着火了。 说罢,她便伸手去解系在背包带上的瓷杯,不料两手乱抖,怎么也解不下来。 石兰见状,就自己动手解下水水的瓷杯,朝前方草塘望了望,说,这地方,除 了塔头沟,哪里还有水。水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石兰走下山坡,找到了一条水沟。她蹲下身,舀起一杯水,递到了嘴边,小心 地抿了一口,又猛地吐了出来。沟塘中的水不但难喝,还溶着燃烧过的草木灰,石 兰吐了好几次,才吐尽了舌苔上的灰末。她手握茶杯,望了一眼远方,无望地叹了 一口气,这才端着灰水回到水水身旁。水水接过水杯,一笑,一扬脖,便把一杯水 灌进了肚。之后,她咂吧咂吧嘴,又笑,说,等灭了这场火后,我就写第三十一份 入党申请书。这场大火是对我的一次考验,我要争取火线上入党。说罢,眼皮一合, 人便倒在了山坡上。听水水这样说,石兰点点头,心却揪成了一团。她坐在水水身 边,也渐渐地困乏得合上了眼睛…… 石兰是被水水的一阵惊呼声吓醒的。那时候,天光已然大亮,燃烧过的森林间 弥漫着淡淡的烟气,散发着呛鼻的糊焦气味。山下的大草塘一片漆黑,像一条长长 的黑水湖,蒸腾着一层层白烟。 顺着水水伸出的左臂朝东望去,石兰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就在距她们不足百米 的山坡上,又噼里啪啦地重燃起来一片林火。 咱们赶快去扑火吧。石兰想拉水水一起去扑火,却没有拉动。石兰吃惊地白了 水水一眼,水水淡淡一笑,惨白惨白的牙齿间沾着点点黑草末,说,你看我这样子, 还能打火么?石兰低头看去,只见水水棉裤上浸着一大团血渍,湿漉漉,黑乎乎。 她鼻子一酸,泪水便流了下来,说,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来救火。水水点头, 就有泪珠在黑眼眶里转,脸上却笑着,说,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自己先打一会儿, 能打灭多少是多少。石兰转头看了一眼越烧越大的火,说,你就躲在这里别动,怕 是有危险。水水说,能有什么危险呢,我一个大活人,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 .石 兰了解水水的性格,也就不再劝了,起身朝西边大森林跑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待 到她带着扑火的人们赶回来时,找到的只是水水烧焦的躯体。水水没有死在原来的 山坡上,她倒在了死灰复燃的东边那个山坡上,伸展着的双臂犹作扑火状。 这次打山火过后,师里组织了讲用团,到各团宣传打火事迹,打火英雄。活人 借死者光,石兰成了知青的楷模,走到哪里都是鲜花,都是赞扬,等讲用结束之后, 石兰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让石兰感到满足,感到光彩,但也感到后怕。她 知道,如果那次水水没有特殊情况,那么,去找打火队伍的人或许是水水,而不是 自己。如此,烧死的将是她而不是水水。更让她不安的是,牺牲了的水水没有被评 为烈士,因为她的出身不好,社会关系也太乱。 一阵湿风淋过了石兰的脸。石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发现刚才低压 着的云正向自己走来。知道这是大雨的前兆了。她立起身,看看水水的墓,又踅过 身,看看卜力的墓,这才抬脚朝路上走去。她钻进了小车,却没有关车门,就手把 着方向盘,侧身,还是看那两座坟,呆呆地。看着看着,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 佛两坟之间站着一位少女,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那是红豆,是自己的女儿红 豆。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次,她是来接红豆的。在进村前,她也先到知 青坟看水水,却巧遇了红豆。 那次,石兰走得太累了,在给水水扫了墓之后,坐在坟基上,竟然睡着了。她 是被一个声音唤醒的。蒙蒙礷礷中,她感到有人拉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少女正 审视着自己,闪着一双漂亮的鸽眼。 见石兰醒来,那少女一笑莞尔,问,阿姨,你怎么在野外睡觉呢?容易着凉的! 声音甜甜的,脆脆的,给石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样熟悉的面孔,这样亲切的声音,让石兰吃了一惊。她再睁大眼睛,只见眼 前站着一个穿白连衣裙的少女。这女孩身材总在一米六十以上,弯弯的新月眉,明 亮的鸽子眼,微翘的蒜头鼻子,半启半合的元宝口。 石兰越看心跳得越慌,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眼睛亲着少女,问,能告诉我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我妈妈。 看你妈妈,你妈妈是谁?谁是你妈妈?石兰两眼游出了困惑。 那个叫红豆的女孩怪异地白了石兰一眼,弓下腰,把手中的一束野花摆放在水 水的坟头。那是一束野花,有山百合,有野罂粟,有草马蓝,富贵着黄,燃烧着红, 幽静着蓝,鲜艳着一团生命。 石兰心里说,不,那不是你妈妈,水水没有结过婚,是不会有孩子的。孩子, 我才是你妈妈呢,你的亲妈妈! 一切都明白了。石兰差点喊出声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耐着性子等红豆 直起身,才问,好孩子,不,红豆,你听说过一个叫石兰的人么? 红豆的鸽子眼里闪现出欣喜:你就是石阿姨,来接我回杭州的? 石兰的心头便泛出一种悲凉。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接你的?红豆抿了抿嘴唇,两弯新月眉紧皱,白净的印堂处 凹出一个“川”字,深深的,像一只沉入江底的铁锚。 爸爸看了知青回访团的名单,就说你会来接我,还说你会给我安排一个挣很多 钱的工作。 那么肯定?石兰心头窃喜,顾盼之间,又看了看水水旁边的一座新坟,禁不住 转了话题,问水水:能告诉我这座坟是谁的吗?怎么碑上没有名字啊?石兰手指那 座新坟,疑惑的目光扫向红豆。 红豆的眸子里便罩上一层阴翳。她垂下眼睑,答,那是我爸爸给自己造的。爸 爸说,他死后就埋进这座坟中,跟妈妈做伴。红豆一脸平静,像是讲述一个遥远的 故事,与自己无关。 唉!石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只能完成一半了。在回北大荒 前,她曾周密计划两个任务,一个是接红豆回去,一个是劝卜力回去。她心里这样 想着,茫然的目光撒在水水坟头的鲜花上,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你天天都 来送花吗? 我每天去城里送牛奶,回来时顺便采些野花献给妈妈。 这时,石兰才注意到,大道上支着一辆自行车,货架两端各绑着一个奶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