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知青坟到三队只有五里路,石兰和红豆走了近一个小时。石兰总是迫不及待 地问这问那,问得红豆心里发烦,但她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并且认真回答石兰提出 的所有问题。因为她清楚,这个女人将决定她能不能进大城市。 转过一片杨树林,眼望那一排排既熟悉又陌生的红砖房,石兰中止了她的话语, 气也喘得紧了起来。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老者向她摇来。这老者身材高大,背却 弓着,左臂端在胸前,右手高扬,做大刀劈砍状,咧着大口,用胶东腔唱着:大刀, 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朝村外吼来。等到那老者旁若无人般地从石兰她们身边走 过时,石兰目瞪口呆,她认出这老者便是当年叱咤全连的王连长。 听说王连长回胶东老家了,怎么又回来了。石兰注视着王连长摇远的背影,转 过身来问红豆。 他回老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说是舍不得北大荒,舍不得留在北大荒的 人们。谁知,去年患了脑血栓,好了以后脑子有了问题,成天除了吃喝,就是唱一 些老歌,村里村外地转。红豆的鸽眼蒙上了一层泪水,斜了石兰一眼,问:阿姨, 你说王连长,还有我爸爸他们,值吗? 石兰没有回答。她也真回答不了。她只有沉默。这使红豆感到尴尬。这种尴尬 的窘状直到走到自家的大门前才得以解脱。 你看看,阿姨,我们家的房子太矮小了。让你住在这里,真的委屈你了。在大 门前,红豆停住脚步,两颊现出了绯红。 委屈?你以为我没在里边住过吗?听红豆说,石兰心一拘挛,像有只毛毛虫, 蠕蠕地爬,口中却说:没关系,阿姨也是吃过苦的人。 红豆眼睛里甜出笑,发现石兰的目光正扫着院子。 还是原来的模样,石兰心中暗自嘀咕。甬道两侧用水冬瓜夹的障子上爬满了看 豆秧,密麻麻的绿叶间或钻出几朵牵牛花,紫色的那种,像一只只吹破了嘴的小嗽 叭。园子里茂盛着各种蔬菜:茄子、青椒、白菜、韭菜,密匝匝地封住了垅沟。豆 角、黄瓜已经爬满了架。就在黄瓜地与豆角地之间,一株向日葵舒展着硕大的叶片, 茁茁壮壮地挺立着,而那刚刚开花的花盘,却低垂着沉重的脑袋,朝着西方,尽管 漫天浓云遮住了太阳。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青春,只可惜当年的女主人已成为半老徐娘, 而且历尽沧桑。石兰打了个唉声,尾随红豆进了屋门。 人刚坐在中屋的炕上,一帧陈旧的黑白像片吸住了石兰的目光。那是一张二寸 小像,贴在西墙上,纸面已经发黄,像片上的人物也不是那么清晰。石兰站起身来, 凑近墙前,身体前倾着,眯着一双鸽眼,陷入了逝去的时光,直到红豆把一杯白开 水递到她的面前,才截住了她的遐想。 阿姨,你看你一点也不像像片中的你,要不,我在知青坟那疙瘩一准会认出你。 红豆见石兰手虽接过了杯,眼睛还留在墙上的相片上,便说,阿姨,你先歇一会儿, 我去大甸子把牛牵回来,再给你做饭。 石兰醒过神来,怜惜地瞥了红豆一眼,点点头,思绪却溯流而上,回到从前… … 1966年5月4日,杭州海潮中学奖励了一批三好学生,其中卜力、水水和 石兰都来自初二(三)班,而且他们三个打小生活在一条巷子里,都是好朋友。奖 励大会结束后,水水提议去登宝石山。 石兰清楚记得,那天水水穿的是一袭白连衣裙。这样,有颀长的身材、细长的 两条黑辫子和鲜艳的红领巾陪衬,人益发显得清纯、秀丽。同水水相比,石兰虽然 面目姣好,皮肤白皙,像古诗中说的肤如凝脂,但人却偏胖一些,身高也略矮水水 几分。这使石兰感到有几分自卑。特别是三人同行时,总叫石兰有一种酸溜溜的感 觉,像是嚼了一口青涩的草莓。也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石兰喜欢穿一身学生蓝, 以此彰显自己的白皙,而且,又总是在鞋里垫两副鞋垫。当然,她如此精心设计都 是为了一个人。而且,就在那年的那个五四青年节之前,石兰总的感觉是卜力对她 要比对水水好,因为凡是三人在一起时,卜力跟石兰的话要比跟水水说得多。这叫 石兰的内心总是抹过一种莫名的欣喜。 那天,他们先上了宝石峰。在蛤蟆石观赏了一番湖光山色后,又沿着林间石径, 登了初阳台和紫云洞,一路上说说笑笑。在岳坟汽车站等车的那阵儿,石兰兴犹未 尽,便提议三人照一张相。这就是挂在卜力住房中屋西墙上的那帧合影。也就是在 照相那一刻儿,石兰的感情受到一次刺激,或者说是经历了一次挫折。 排位置的时候,摄影师让他们按身材高低一字儿排开。按他的要求,水水应居 中,挨着卜力。但石兰却抢先一步占住中间的位置。水水口中虽无言语,却撅起了 小嘴唇。就在这微妙难言的当口,那位秃头摄影师一锤定音。他走上前来,把石兰 同水水调换了位置,说是如此构图才合理。此时,石兰将乞求的目光投向卜力,祈 盼着卜力发话,把自己留在身边。岂料,卜力却佯作不见。如此,石兰看到的这张 老照片上,水水的嘴笑成了一个小月牙,而石兰的眉却锁着。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 三人一起上学放学的路上,石兰的话少了,水水的话多了。石兰和水水都喜欢卜力, 卜力喜欢的却是水水。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揪斗黑帮时。 水水七岁时就没了父亲。水水的父亲是地理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从 此以后精神失常每日四处乱走,信口胡说,最后是不知所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水水妈从此便领着水水一个人过。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便有人说水水妈是资本 家的女儿,为右派分子保持节操。于是,便有人给水水妈剃了鬼头。就在那一天傍 晚,水水妈让哭得眼肿声嘶的水水找来了卜力。她用左手拉过水水,又用右手拉过 卜力,然后把两只手拉进自己怀中,哽咽着对卜力说,我教了你两年,知道你喜欢 水水,水水也喜欢你。水水的眼力不错,你是个好孩子。我把水水托付给你了,希 望你善待水水…… 说到这儿,水水妈就哭了。水水和卜力也哭了。就在第二天凌晨,老校工从楼 前池塘里捞出了水水妈的尸首。子夜时分,他听见池塘里砸出一声轰响,但他不敢 出门探望,待天亮时,捞上的只有死人了。再后来,学校组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水水和卜力报名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石兰听说了,也报了名,这样三人一起来 到了北大荒……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事又扑朔迷离。石兰心情烦躁,便将目光从那张像片上抽 回来,踱步走出了房门,走出了院门。 天空仍然是密云低压。空气湿漉漉的,扑在脸上有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小村静 悄悄的,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群白鹅列队而来,见石兰走出院门,又转过身 去,扬起一只只长长的脖子,嘎嘎叫着,大摇大摆地朝西而去。 站在院门前,石兰收起了脚步,略一迟疑,人便朝北大河走去。从红豆口里, 她知道卜力正在河边收割小麦。 一走上大野,石兰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这是一幅多么熟悉的图画啊。左边是 收割后的麦地,密匝匝的麦茬像黄色的湖泊,潋滟着微微的水气;右边是茂盛的大 豆,间或有大片的玉米地,铺排着暗红的红缨,摇曳着肥硕的叶片,蓬勃成一堵绿 色的城池。 慢慢地走,慢慢地想,渐行渐远,已是离村的路长离北大河的路短了。在道右 的一片玉米地前,石兰收住了脚步。她回头望了一眼隐约的村庄,再审视一遍眼前 的地势,又陷进了一段往事,苦涩的,历历如在眼前:那是到北大荒后的第二年秋 天,连里组织全连的人力、机力抢收大豆,就连炊事班也抽出三个人去抢收。卜力 人不见粗壮,但肌肉却发达,每回割地,总能抱一条垅最早割到地头。这样,炊事 班送饭的石兰总是最先见到卜力。就有那么一天,其他几个女知青叽叽喳喳地走向 北大河,单单抛下石兰一人,看守饭菜。 天蓝云白,风轻日暖,石兰的心绪也好,便哼着《杜鹃山》选段,走进地头的 灌木丛,欣赏着色彩缤纷的叶儿,形状各异的果儿。 一棵小树上结满了红红的果豆。石兰摘下几粒,摊在左掌心,默颂那首咏红豆 的小诗,一种惆怅的情愫蓦然涌上了心头。石兰情不自禁地朝地头那边望去,却发 现卜力朝自己走来。石兰的胸口怦怦乱跳,周身便涌出一股莫名的战栗。 你呆呆地站在这里看什么?卜力问,眼睛盯着石兰掌上的几粒小豆,心中好奇。 你看,这是不是相思豆?石兰反问,用右手中指和食指拨动着掌心的小豆,头 却不抬,轻声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哪里是红豆,这是药鸡豆子,有毒的。卜力漫不经心,似乎充耳不闻,踅身 欲走。 送给你吧,就当做是红豆。石兰听见脚步,抬头,见卜力要走,一抿嘴,将左 手伸到卜力面前。 我要这玩艺有什么用。卜力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说,我还得去接别人。 接谁?还不是水水?石兰心里想,手一耷拉,几粒红豆便撒落灌木丛间,两粒 泪珠也撒上了两颊。这时的她就有些后悔。水水身体单细,又刚抽出来割地,一定 会很吃劲,也会很累,那么,自己为什么不先想到,去接接水水呢。如果那样,也 就轮不到卜力了。 卜力没有回身,径直走到地头,抓住一条垅又往回割去。这是水水那条垅。他 在开镰时已暗中数准了水水的那条垅,在右侧,与自己隔五行,是再也不会错的。 石兰双手捂脸,哭了。 自从到兵团之后,石兰、卜力和水水仍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家庭出身给水水 背上了一个包袱,父母的遭遇更叫水水心情压抑。水水是个要强的女孩,一方面, 她感到自卑,在人前总好像矮三分;一方面,她又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力争做 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一次又一次地写入党申请书。但每当三 人相聚时,水水却总是让着石兰,总是少说为佳,偶尔插几句,也都是不咸不淡的。 后来,当水水听说团里准备提拔卜力当副连长时,索性再也不同卜力单独在一起了, 她是怕影响卜力的前途。卜力却不想疏远水水,便找水水表明心迹,水水总是回避。 卜力不甘心,再约水水会面,水水又总是不赴约。水水爱卜力胜过爱自己,为了她 的所爱,她愿意牺牲自己。 对于水水的态度,石兰是又难过又庆幸。她了解水水的性格,多疑而倔强,具 有强烈的逆反心理,什么事情她不同意,你愈劝说,她愈反感。因此,在水水面前, 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卜力的好处,讲卜力如何如何地爱水水,劝水水公开接受卜力 的爱。石兰的态度果然激怒了水水,促使水水痛下决心,断绝了同卜力的来往。而 卜力呢,当上副连长后,犹一如既往地爱着水水。他表面上同石兰来往频繁,暗地 里却挖空心思地接触水水,帮助水水。同石兰在一起他感到兴奋,同水水在一起他 会感到心跳。而石兰呢,又被卜力的假象所蒙蔽,错以为卜力情感的天平已经倾斜 了,他关怀水水仅是老朋友之间的同情。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做了卜力爱情的 挡箭牌。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灯泡。更令她伤心的是,转过年来的七月,她在这 块土地上目睹了另一个场面。 那年,这块土地轮茬种的是小麦。那年雨肥,刚一进七月,便阴云连天。正是 收麦时节,机车下不了地,连里动员所有的劳力用镰刀收割小麦。 这天刚开镰,无边无沿的大雨倾盆而下,知青们都成了落汤鸡。眼见得老天没 有开晴的征兆,王连长只好命令知青们坐拖拉机返回连队。 开饭的时候,石兰一搭眼便看出卜力不在,再一扫视,又没了水水。卜力一准 是同水水在一起,卜力是借着水水增援收割的机会,同水水在一起。这个判断一形 成,石兰的脸也阴沉了下来。她用一个大号饭盒盛满炖大豆腐,再用背包装了五个 半斤重的馒头,便不声不响地走出厨房。她原想求司机开大轮送她到地里,略一迟 疑,她又走进一个农工家,借来一辆金鹿牌自行车,匆忙地向北大河蹬去。 那阵儿,雨已经停了,漫天的乌云也向东压去,大块大块的。空气里饱浸着水 气,扑在脸上化成了一粒粒的小水珠,凉丝丝的。 水蒙蒙的太阳时隐时现。没有风,整个天地笼罩在沉寂之中。什么地方有一只 布谷耐不住大野的寂静,不停地叫着,一声长两声短的,陪衬得大野益发幽静。 开镰的麦田里没有卜力和水水的身影。石兰并不罢休,骑车又朝北大河蹬去。 麦田北端北大河南岸林带断裂处,有一块大沙滩,平时,那里是知青们游泳、洗涮 的场所。 石兰在电道与土道连接处下了车。连日下雨,北大河林外的土路泥泞难行。石 兰还是毫不迟疑地朝前走去,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块大沙滩。此时,红彤彤的 太阳已经钻出了云阵,原来朦胧的林带蓊郁清新。红毛柳、白皮柳、臭李子、旱柳 子、山丁子、山里红、胀肚黄,错杂相间,湿漉漉的。林间不断传来露珠坠地的声 音,不甚响亮,但清脆真切。 石兰没有心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找到卜力 和水水。而且,她总有一种预感,害怕卜力和水水做成那事。果真如此,她只有抱 恨终生了。她真的抛不下卜力,在当时,她已抱定了非卜力不嫁的决心,但她不知 道卜力也曾发过非水水不娶的重誓。 石兰一边艰难地朝东跋涉,一边思索着,酸溜溜地,暗自叮咛自己,不管看到 什么场面,都不要惊慌失措,举止失态。 但她还是惊慌了,惊慌得失了常态。她被视野中的一幅图画惊呆了,禁不住耳 鸣心跳。就在左前方林带断裂处,就在悬崖下北大河明光光的沙滩上,卜力正一丝 不挂仰面朝天躺在那里晒太阳,在他的身边,铺晒着衣裤背心,甚至是短裤。 石兰呆呆地立在路上,两手蒙脸。好一会儿工夫,她才稳住自己的情绪,转过 身去,往回走,沿着来时的路。毕竟是不甘心,卜力在这里,那么水水呢?水水不 在这儿又能在哪呢?石兰想着又转过身来。这时,那片大沙滩已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了。她长吁了一口气,皱皱眉头,开口唱起了《杜鹃山》中柯湘的唱段:普天下受 苦人同仇共恨,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可曾见他 衣衫破处都留血痕,怎忍心、怎忍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她就是这样一边唱着, 一边朝沙滩那边走去。这样,当她再出现在林带豁口处时,卜力已穿好裤头背心站 在沙滩上看着她了。 见石兰走下漫坡,卜力迎了上去,满脸笑意,连声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石兰便冷笑,斜了卜力一眼,说,想不到什么?想不到我来送饭么? 卜力还是笑,不尴不尬地,从石兰手中接过背包,告诉石兰,你去喊水水过来, 她大概睡着了。石兰明知故问,水水,水水在哪儿,水水没在连队吗?她装出一副 懵懂,一双眼睛在卜力脸上搜寻着。 卜力收敛了笑容。他从石兰眼睛里读出了石兰的心。但他不想解释什么,便指 着左侧的柳树丛,说,水水在那边洗澡。石兰瞥了卜力一眼,嘴唇嚅动两下,还想 说点什么,却一抿嘴唇,朝柳树林走去。 柳树林东边又有一个小沙滩,水水也是赤身裸体睡在沙滩上。她侧身而卧,背 对太阳,胸前晒着衣服,黄一块、白一块,蒸腾着微微的水气。 听有人来,水水忽地一声坐起,伸右手抓起劳动布工作服披在身上,慌慌张张, 也不回头,喊道,你这个人真坏,不让你过来怎么还过来呢? 石兰扑哧一笑,说,你把我当谁了。水水回头,也笑了,扬起左手招呼石兰: 你也过来洗洗吧,裸浴的感觉真痛快啊。水水一边说,一边抖掉工作服,重新穿起 衣服。 石兰走过来,审视着水水的神情,满腹疑惑:一向郁郁寡欢的水水,今天何以 这么兴奋呢?一股醋意油然而生,她斜了水水一眼,说,快跟我回去吃饭吧,那边 的人怕是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