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天,卜力顶着大雨赶回家时,红豆和石兰都已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 里,三下两下扒掉里外淋透的衣裤,胡乱地摊在炕头上,人便钻进了红豆为他铺好 的被窝。 炕热,被窝里暖气烘烘。卜力惬意地合上了双眼。但并没有睡着,刚下暴雨那 阵儿,卜力想把收割机开回来。那是他个人财产,连队解体时,他花七万三千块买 下的。但他没有成功。北大河几处都出了槽,河水漫上了土路,与河水连成一片, 亮汪汪的,分不出哪是河床,哪是道基。他只好弃车回家了,思谋着天亮后再开回 来。可他又怕陡岸崩塌,毁了他的收割机,尽管下乡二十多年,北大河还没有发生 过岸崩的时候。但今年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二十多年来,他是亲眼看着北大 河两岸的树林由密变疏,由疏变秃的。他看过一篇材料,那上面说森林里每一棵树 都是一座小型水库,而今,千千万万个水库毁了,再逢暴雨,谁能保证不发生洪灾 呢?思前想后,卜力失眠了,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梦。这时候,他听有人从西屋走 了过来,忽然想起,西屋还住着石兰。他正思索的时候,石兰已走到他头前。 总算回来了。石兰说,语气中有委屈,也有幽怨。 你还没睡着?卜力反问,冷淡,又不失关心。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真想不到你的生活还是这么艰辛。石兰见卜力并不热情, 自己侧身坐在了卜力右侧炕沿上。 你同那位山姆大叔过得还好吗?卜力目光幽幽,在石兰脸上寻找着什么。 我们……早已分道扬镳了。石兰暗自欣喜。卜力的酸味说明了他心中还有她石 兰。 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与谋。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中心结之,何日忘之。 这话,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么?那么,让我告诉你,除了你之外,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得到我 的心了。石兰说着情绪一激动,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 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把坟造好了。卜力明白石兰的心,无言以对,不知怎么 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石兰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已经去过知青坟了,我知道你心中还是 装着水水。我这辈子也不明白,我比水水到底差在哪里。 卜力沉吟片刻,说,这不仅仅是水水的问题。 石兰说,不是因为水水又是因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你死心塌地留在这里图 希的是什么? 卜力说,怎么说呢,现在说出口似乎有些骄情,但我不说谎,我觉得在这里能 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什么价值?是社会价值,还是个人价值?论社会价值,你只是一介农夫,能为 社会创造多少财富?论个人价值,你所获得的比当年知青哪个都少,谁又说你高尚? 不是我小瞧你,你我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都是小人物。你在这里埋头耕耘,没 有人给你歌功颂德;你在这里默默死去,也没有人给你树碑立传。听我话,逃出这 块土地吧。真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生活也丰富多彩。你已经为这块土地牺 牲了你的大半生,你就别再把所剩无几的生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石兰越说越生气。她真无法理解卜力为什么如此顽固。她恨不得真有一根捆仙 绳能捆住卜力,把他押走。 卜力的心却像夜晚一样平静,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这个人也许是落 伍了,当年的知青很多人都改变了观念。我不行,我还和当年一样,追求的是理想 的生活。这就像跑运动会一样,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跑到中 途的时候,许多人发现前边没有奖品和鲜花,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我却还沿着 固定的方向跑,而且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想回头。人各有志,你也就别再强加给我 什么了,还是多想想红豆吧。 石兰的声音就哽咽了。她已知道卜力是不可救药了,心里想,像他这种顽固的 人,再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于是,她接了卜力的话题,说,红豆的事,我看你完 全可以放下心来。我也是红豆的母亲,我会给红豆最好的安排,让她有最好的生活, 因为我有钱。只是,我……石兰欲言又止,俯下身去,试图看清卜力的面孔。夜太 黑了,她只能听见卜力的呼吸,再有,就是自己的喘息声,急促,而又紧张。她的 周身升腾起一种欲望,一种久违了的欲望。 我相信你,这也算尽你做母亲的一份义务,或者说一种补偿。不过我可以明确 地告诉你,我不希望红豆过那种寄生虫似的生活,那对于我们的女儿来说,无疑是 行尸走肉。说到这里,卜力收住了嘴,想了想,又说,我今天太累了,先睡觉吧, 有些事明天再商量。明天我把收割机开回来,什么也不干了,就陪你串门,看看王 连长,看看那些留下来的老垦荒。你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远了。 不,不。石兰老大不愿意,说,我还想问问你,我领走红豆后,你让不让她认 我这个母亲? 随你便吧。但我想要慢慢来,让她心理有个准备过程。好了,你奔波了一天, 也该休息了。 不。石兰使起了性子:你告诉我,红豆要是知道我是她亲生母亲,会恨我吗? 还会跟我走吗? 卜力又是一笑:恨你,我想多少会恨的;但不跟你走,那不可能。知女莫若父, 我了解红豆。她向往大城市,也想换个环境,只是因为我,她才没有离开这个地方。 既然有你这样好条件的母亲,她不会错过的。何况……说心里话,我也不希望她像 我一样,还留在这里。所以,一听说你参加了知青回访团,便托人同你联系,把红 豆带走。 带走红豆,你不觉得孤单么? 我……还是明天再说吧。石兰的话像一根针,刺到了卜力痛处,他的心隐隐作 痛。 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么?石兰说着俯下身去,吻卜力的脸,低声啜泣。 卜力无言,就任石兰趴在自己的胸上。 过了好一会儿,石兰看卜力并无心情,只好两手撑炕,从卜力胸膛上起来,又 弯腰提起拖鞋,退回西屋,摸索着上了炕。这时,她听到了红豆的啜泣声,细细的, 像飘散在枕畔的一根长发。 你……怎么……石兰一时间语无伦次,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见红豆毫无 反应,眼圈一热,抱起了红豆的头:你……恨妈妈吗? 不,我不恨妈妈,只可怜爸爸。红豆终于开了口。 不,我们不能抛下他。明天咱们一齐努力,实在不行,你就用死威胁他,他终 归是不能舍得你的。石兰自鸣得意,一侧身,便躺在了红豆身边。 一阵阵窃语断续传进里屋,说些什么,卜力听不清。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房檐上不时掉下几滴水点。一声,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