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石兰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她转过身,下意识地睃了右侧一眼,红豆已经不 在了。她打了哈欠,轻轻的,然后起身下炕,趿拉着拖鞋走出西屋。里屋的卜力也 不见了,石兰心思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走出梦境。三间房子只剩下了 石兰,她无法承受这份孤独,便匆匆地走进西屋,换了鞋,又匆匆走出房门。 浓浓的晨雾笼罩着天地,湿漉漉的,像是飘着的水。天地茫茫一片,除了几步 内的景物,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从房西头传来细微的声响,石兰猜想那是红豆在牛 棚里挤牛奶,便朝牛棚走去。贴着窗前的甬道,扶着牛棚的门框,石兰抹了一把额 间的雾水,终于看见了挤奶的红豆。 听脚步声,红豆知道是石兰来了。她扬起脸,用裸露的小臂揩了一把脸上的汗 水,说,爸爸上北大河了,他告诉你等他把收割机开回来再一起吃饭。 石兰没做声。她迈进门槛,蹲下身形,睁大一双眼睛,看红豆挤奶。就在这时, 一串脚步声从大门外跑进院来,透过迷雾,有人喊卜大爷。乍一听大爷的称谓,石 兰尚未醒过腔来。忽然想到这卜大爷就是卜力时,她笑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她懒 懒地站起来,随拎着奶桶的红豆走出牛棚。在房门口,她认出从雾中钻出来的那个 年轻人就是昨天那个司机。 小司机满头腾着热气,脸上水淋淋的,说不出是汗水还是雾水。他愣眉愣眼地 打量打量石兰,又把脸转向红豆,问,我卜大爷是不是上北大河开车去了?红豆一 脸疑惑:他已经走半天了,你找他有事?小司机的两道剑眉便立了起来,迅速地溜 了红豆一眼,说,刚才连队收到一条信息,说是北大河洪峰昨夜已过了北关,今晨 六点将通过咱们三队。卜大爷的车停在陡岸上,我怕出事,麻溜跑了过来。石兰的 心一揪,忙上前一步,盯问,能出什么事呢? 小司机转过脸来,两眉端跳着一串小水珠,语气仍然焦急:洪峰一过来,秃岸 就会崩塌,赶上倒霉,卜大爷的车就会卷进河底,那可就麻烦了。他嘴磕巴两磕巴, 还想说点什么,看看红豆,又低下了头。 听小司机的话,石兰的眼前又闪现出北大河那秃陡的河岸,已经多处平槽的河 水。一种不祥之兆压得她心发毛,她连忙拉起红豆的手,说,快走,咱们追你爸爸 去。 那小司机瞅瞅石兰,又瞅瞅红豆,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只可惜我的汽车 被城里朋友借去搬家了。 大野上的雾膨胀成了大海,汪洋恣肆,无边无沿。石兰等三人穿雾北去,就像 三条游鱼。离村渐远,那雾也渐次浅淡。当距北大河尚有三里路的光景时,大野上 的雾已经无影无踪了。近处的玉米、大豆像水洗过一样,鲜翠欲滴,葱葱茏茏;远 方的山峦轻纱曼绕,如屏如障,若有若无。三人已经看见了河边的卜力,他坐在高 高的收割机上,扬起一只手,向三人招手致意。 石兰望望红豆,红豆望望石兰,四目相顾,两张脸上都现出了笑意。没笑的只 有小司机。他回过身来问石兰,现在什么时候了?石兰随意地抬起左腕,告诉小司 机:六点一刻。小司机的脸上也现出了笑意。他觑了红豆一眼,两颊飞上了酡红, 又迅速转过身去。突然间,他伸起右手指着东方,嘴唇乱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兰好大疑惑,便顺司机的手望去,顿时间头皮发麻,周身乱抖。就在东北方北大 河河线上,一团浓浓的黄雾朝西南滚滚而来。黄雾下方,是一道耀眼的水线,灰不 灰黑不黑黄不黄,大野间传荡着一种凄惨的声音,鬼哭狼嚎,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毛骨悚然。再看收割机上的卜力,已经跳下了机车,朝南跑来。转眼之间,那道滚 滚黄雾吞没了收割机。石兰痛苦地两手掩面,再睁开眼睛时,北大河一片汪洋。再 也看不见收割机,再也看不见卜力。这时,她才记起还有红豆,还有司机,转过脸 时,只见红豆已跑下大坡,那小司机尾随其后,很快抱住了红豆。石兰也跑了过去, 横在了红豆面前。她背后几十米处,漫延的洪水还在向南涌来,浩浩荡荡,浊流翻 滚。 洪水来势凶猛,退得也迅速。不到四天工夫,大地又恢复到洪峰没来之前的样 子。 农场、连队,甚至附近的农村都发动起来了,卜力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了 第七天,场方只好宣布,寻找卜力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 不死心的只有石兰和红豆。 这一天,在洪水拉过的一个路边小沟里,石兰遇见了两个光屁股抬鱼的半大小 子。其中一个小胖墩告诉石兰,刚才有个老大爷还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死人。那 老大爷胸前挂一块牌子,上边写着,谁能找到卜力尸体,奖金一千元。石兰听了, 已知那人就是王连长了。 石兰带红豆离开农场的那个早上,母女俩又来到了知青坟。却发现水水墓上、 卜力的空坟上各自堆一团好大好大的野花。石兰已明白这花是谁送的——除了小司 机还能有谁呢。她爱怜地扫了红豆一眼,红豆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