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从知青坟到三队,石兰开着尼桑,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依她的想法,是先到 她住过的地方看看。可当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时,竟有些呆了。记忆中的那趟红砖 房已荡然无存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栋大砖房,一家一院,而且,每家的院子都 很大,种植着各种植物。 她走出小车,抬手将一缕乱发抿上头顶,踅身,就看见一个老者坐在道边的一 座大铁门前,仰面朝天。她环顾了一圈,还是认定这位置就是当年自己家的位置。 她想了想,又慢慢朝那个老者走去。近了,她觉得那人好像是王连长。她有些不相 信自己的眼睛,眯起双眸,细细地朝那人看去,像扫描仪。看那块头,看那轮廓, 看那头型,都是王连长;可再看看脸,看看神情,她又有些怀疑自己的目光。这个 像王连长的人坐在一条木椅上,头朝后仰着,后脑勺超过椅背,靠在铁栅栏上。在 他的额上,两个太阳穴上,布满了老年斑,大大小小,薄薄厚厚,闪着灰红色的光。 相比之下,他的面颊却鲜明得多,像喝醉了酒。他的一方鲇鱼口大张着,两只眼睛 也向上翻着,黑不黑,黄不黄,像是睡觉,又像是在打量天空。 认准了是王连长,石兰的心里一阵酸楚,眼睛也湿润了。她无法想象,岁月的 嘴竟是这样无情,把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咬噬成这般模样。当年的王连长可是一 个大块头、大嗓门、办事大方的人。她这样想着,朝前走了一步,站在门前用水泥 板打制的小桥上,问,您是王连长么。那人无动于衷。石兰想可能是耳聋的关系, 就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句,您是王连长么?那人似乎是听到了,眼皮挣扎了好一 会儿,才睁大眼睛,硏了硏石兰,又抬起一只左手来,指着院里,又往外指了指, 呜呜了两句什么,石兰也没听清。但那意思,石兰是理解的,就是屋里没人。 站在水泥桥上,石兰想了想,只好回头,朝东边的小路走去。她想走在道上, 或许会碰到一个两个的熟人。在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王连长一眼, 往事,又浮现到了脑海里,像流水一样。 三十多年前,他们初到三连是在一个下午。连里的老职工敲锣打鼓,把他们五 十多人迎进了食堂。食堂里热热闹闹,十个桌上摆满了盆盆碗碗,空气里弥漫着浓 浓的香气。知识青年被分开了,每桌五个六个,其余的都是老职工,这是欢迎知识 青年的宴会。临开席前,先是指导员讲话。他四十左右,两道剑眉,一双虎眼,尖 鼻梁,薄嘴唇,说起话来,音质很纯,也很豁亮。他在一片掌声中站到了一个木墩 子上,左手叉腰,挺着胸膛,说,革命小将们,你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不远 千里,从祖国各地来到了北大荒,我代表三连向你们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你们到 这里,是反帝反修防止和平演变的需要,是保卫祖国建设边疆的需要,是消灭三大 差别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需要,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准备打仗的需要。你们的到来, 又给我们增添了新的力量。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都会成为坚定的兵团战士。 指导员讲完话,就是王连长讲话。王连长讲话很土,有一股黄豆味,也很短, 像他下巴上的胡须。他就站在地中央,亮开大口喊,我要说的话,指导员都说了。 我再说,就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你们坐了一天车,又 累又饿了,就开吃开喝吧。别客气,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多喝多造(吃)。“造” 是黑龙江方言,王连长来黑龙江时间长了,也吸收了不少的黑龙江方言,不知不觉。 宴席开始了。指导员和连长轮番敬酒。那时,王连长走到石兰他们的桌前,看 了石兰一眼,又看了水水一眼,说,我看你的小体格也太单薄了,放到地里怕是受 不了。这么着吧,你们这桌上的五个女孩子,都到炊事班吧。听了这话,石兰几个 人大眼瞪小眼。水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王连长见了,瞪大了眼睛,低头,问,咋 回事?水水抬头,说,我想到战斗第一线去锻炼自己,越是艰苦越是脏越是累的地 方越好。王连长听了,打量水水一眼,说,好样的,有骨气。不过,我是连长,你 还得听我的,留在炊事班。说罢,转身,又朝另一张桌走去。 桌上的菜不是那么丰盛,却非常充足。四个大盆里分别是粉条炖猪肉,白菜炖 大豆腐,豆角丝炖排骨,蘑菇炖小鸡。每一盆都装得满满的,上边厚重着一层油, 散发着馨馨的香气。再看看大盘子里的馒头,一个个足有面包那么大。水水伸手想 拿一个,犹豫一下,又把手缩了回来。石兰见了,就小声问,你怎么不吃呢。水水 一笑,又瞟了那馒头一眼,说,这么大的个儿,我也吃不了一个啊。石兰也瞅瞅馒 头,说,要不,我们俩吃一个吧。水水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把一半递给石 兰,自己吃另一半。 等到正式劳动开始之后,没有几天,水水就发现,王连长把她们安排在炊事班 真的是一种关心。因为,每天那些到地里去割黄豆的知青归来,都是东倒西歪的, 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这让水水感到了温暖,她把这看做是党组织的关心,这也 让她萌生了加入党组织的意识。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父母都有问题,但她想做 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她知道这样会用很长的时间,也要经过比一般人更多的考 验。但她不灰心,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党组织会看到自己的,会发展自己的。这 样,她就找石兰商量,两人一起写入党申请书。 那一天午休的时候,水水走进队部,把一份申请书交到了指导员那里。见水水 进来,指导员的脸上现出一层浅笑。他郑重其事地接过了水水的入党申请书,说, 你放心,不要背家庭出身的包袱,相信党组织会正确对待你。指导员的话让水水兴 奋。她向指导员表示,一定要加倍地改造世界观,一定要接受党组织的考验,在大 风大浪里成长。她说完这些,就想走人。但是指导员留住了她,说,我正好现在有 时间,我们可以多谈一会。说着,就站起身来,给水水倒了一杯茶,而后,他就站 在了窗户边,眼盯着水水说,你的条件和卜力不一样,和石兰也不一样。卜力他家 祖辈三代都是工人,真正的产业工人,所以他的进步就快一些;而石兰呢,她的父 亲虽然是营业员,但她的一个叔叔是革命军人,自然也有优势。你虽然同他们比不 上,但只要你努力奋斗,多多靠近党组织,我想,党组织也不会忘记你的。毕竟出 身的问题不能自己选择,但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水水听指导员这样熟悉自己 的情况,又是这样关心自己,心里一热,眼圈就有些湿了。她看了指导员一眼,说, 您这么了解我们的情况啊。指导员一笑,说,我是指导员,做的是思想政治工作, 当然要知道这些了。而且,我不但知道你们三人是好朋友,还知道卜力在和石兰处 朋友。指导员说这话是无心的,可水水听了,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气就有些 困难。她想找卜力谈谈,便说,指导员,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到做饭时间了。 指导员脸上现出一种失望的神色,看看手上的大上海表,说,好吧,我随时等候你 来谈心。说罢,就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水水的手。水水就感觉他的手用力特别大, 让她都感觉到疼了。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指导员再松开手时,一根食指在她的手 心勾了一下,似有心,又似无意。水水的脸顿时红了。她下意识地硏了指导员一眼, 就发现指导员的目光有些异样。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目光。这让水水感到 奇怪,也感到害怕。她慌忙走出了办公室,心怦怦跳着。整个下午,她都在想着两 件事,一是想找卜力谈谈,看他倒底是怎样看自己的;一是总琢磨指导员的目光, 那种让她害怕的目光。因为有了心事,烧火,火烧得不旺;切菜,切得也不像样。 石兰看出了她的反常,可她也不想多问。相比水水,她毕竟是更理性,也更成熟一 些。她知道,如果水水想跟自己说,那么,不用问,她也会向自己说的;如果水水 不想同自己说的,那么,她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水水总想找卜力谈谈,却总是犹犹豫豫。她怕卜力真的跟石兰好了,如果那样 的话,她会绝望的;她还害怕自己跟卜力好了,让别人看出,对卜力影响不好。就 这样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后天,推来推去,就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天,正 当她下定决心,找卜力时,卜力却走进食堂,来找她来了。那阵,石兰她们都到地 里送饭去了,只留下水水一个人在收拾锅灶。 听见有人走进屋来,水水回头,看见了卜力,心跳得有些慌,两手在围裙上抹 来抹去,憋了半天,才说,你还没有……吃饭吧。这工夫,卜力已走到水水面前, 他看水水那一种尴尬样,心里难受,就说,我想同你谈谈。谈什么呢?水水扬起脸, 脸红了。卜力开门见山,说,我听说这一阵子,指导员总找你谈话?水水说,是的。 卜力的脸上黑上一层云,问,他都跟你谈什么啊?水水说,也没什么事,给我的感 觉,有时他是无话找话。水水从卜力的问话中,听出了他内心的醋味,也看到了卜 力在意自己,心里热热的很舒服。卜力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来,又说,今后 少到他办公室去。水水觉得冤枉,就说,哪是我想去啊,都是他找我去啊。卜力说, 那你推了不就结了么。水水说,我怎么推啊,人家是指导员,又都是正经事。她这 样说,心却有些慌,眼前又闪现出指导员看她的那种色眯眯的目光,不寒而栗。卜 力说,他现在同你谈的都是正经事,保不准时间一长,又出了别的事。水水听了, 脸上就像烧起了一团火。她明白卜力的事是什么事。那时,连里已有传闻,说指导 员总是找女知青谈话,而且,也有传闻,说是他利用谈话的机会,对谁谁动手动脚。 但这话水水说不出口,就装做不懂,问卜力,能出什么事呢?卜力说,出什么事, 还能出什么事呢,连里不少的女知青都害怕他谈话。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这个 人太色了。水水说,他一名共产党员,又是有家的人,能拿我们怎样呢。水水像跟 卜力,又像自言自语,说。卜力就看了水水一眼,说,你太单纯了,看谁都是好人, 总是拿自己的心去想别人的心。这就容易吃亏,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水水的心 酥了,她想说些什么,抿抿嘴唇,却想不出要说的话来。卜力的心戚戚的,说,你 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说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掀开蒙馒头 大盆的布,从盆里抓起一个大馒头来。水水的泪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抬臂, 从卜力手中夺下那个馒头,说,先洗手,后吃饭。说罢,抬头扫了卜力一眼,笑了, 有两颗泪珠从腮上掉了来。 转过年来的春天,团里给三连下了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内中含有一个可以教育 好子女的名额。通过自我报名、群众推荐两个环节,水水作为第一候选人被报到团 里等待组织审查。同她一起报上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有另外两人。 这一天,是指导员值宿,就找来水水,说是谈谈上大学的事。水水高高兴兴地 走进了指导员的办公室。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指导员穿着一个大背心,坐在写字台前,在看《毛 主席语录》。见水水进来,他站起身,顺手拉上了窗帘。水水的周身就泛起了一层 鸡皮疙瘩。正迟疑间,指导员笑了,说,别介意,我是怕别人看到会说三道四,在 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可得小心点啊。他把“我们”两字说得很重,让人感到一种亲 切。水水听了身上却有一种毛痒痒的感觉,像有一条条小虫子在爬动。她想离开这 间屋子,又怕伤了指导员的面子。正当她迟疑之际,指导员已走到她的身边,说, 昨天我到团里去了,你上大学的事基本已定了,学校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还是中医 学院。我想,这也挺适合你的。过去不是有一句话说么,不为良相,就为良医。像 你这种出身,一辈子做个医生是最好的选择了,越老越有地位,越老越值钱。他说 着,硏了水水一眼,气喘得就有点急。水水没有注意他情绪上的变化,只是说,那 太好了,感谢指导员的关心。她这样说,看了指导员一眼,却听到了指导员的喘气 声,呼呼的,像是她在食堂里拉的大风箱。她有些奇怪,又看了指导员一眼,就发 现指导员的脸色也变得红了起来,两眼盯着她,粗气喷到她的脸上。她正想离开, 指导员说,你说感谢,拿什么感谢啊?水水怔了怔,说,你想让我怎样感谢你?指 导员又向前靠了一步,说,我,想吻吻你。水水两腿就飘了,她后退了一步,说, 那可不行。说着,就要往出走。就在这时,指导员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又顺势压在 床上,一边乱亲着她的脸,一边说,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爱上你了,爱得要疯了。 水水一边躲着他的亲吻,一边说,你……你不要这样……指导员却变本加厉,又将 一只嘴朝她的脖颈上亲来。水水拼命地朝上挣扎,说,你不再放开我,我就喊人了。 指导员还是不放开她,一双手又在水水身上动作起来,开始解水水的衣扣子。眼见 得衣扣被解开了一个,水水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一把把指导员推到一边,手掩 领口,就朝屋外跑去。指导员坐起来,忙说,别跑,你这样跑出去,叫人家看见, 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水水也不听他的话,还是一溜小跑出了连部。只是,在门外, 她站立了一会,感觉到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这才朝宿舍走去。 在宿舍山墙外,她碰到卜力正朝她走来,大步流星,耷拉着脑袋。水水转身, 想躲开卜力,不料卜力抬头,一眼看到了水水,就朝前跑了两步,一手拉过水水的 手,说,指导员跟你说什么了?水水摇头,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找你做什么? 卜力盯着水水的眼睛,问。水水说,他告诉我说上大学的事差不多了。噢,卜力长 吐了一口气,说,我听别人说指导员找你,还怕你出什么事呢。水水镇静一下自己 的情绪,说,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卜力说,不出事就好,我还想问你一句话,你 真想走么?水水说,那就听你的了。卜力心头一热,想了想,还是说,走吧,走吧。 走了再回来,也许处境就会好一些。记住我的话,你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 和你在一起。水水松开卜力握着的手,左瞄了一眼,右瞄了一眼,说,你快走吧, 让人家看见,对你不好。卜力说,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怕!水水就一推卜力说,你 不怕,我怕。你现在已是领导了。说罢,扭身就走了,也不管卜力。卜力站在那里, 一直目送水水的背影消失在宿舍转弯处,呆呆地。等他想起挪步时,发现自己两眼 已模糊了。 六月末,上大学的名单公布了,榜上没有水水的名字。王连长看了,就找到指 导员,气咻咻地骂,日你娘的,你这是搞的哪份鬼。指导员就笑,不愠不火,说, 这是团里决定的,我也说了不算。王连长就喊,什么团里不团里,你别他娘的拿团 里当鸡巴挡箭牌。我前些天到团里问过,团里还说,水水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 怎么到时候就变了,不是你搞鬼能是什么人?指导员也火了,红着一张脸,从椅子 上站起来,说,你也是共产党员,说话可要注意政治。像你这样的大喊大叫,让小 知青们听见,闹出事来,你可吃不了兜着走。王连长还是不依不饶,说,你必须得 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否则的话,我就上团里去找。指导员听了,就冷笑,说,你 要找就去吧,看你能找出什么甜酸来。王连长听了,转身就朝外走,让人开上胶轮 拖拉机,就去了团部。 到天黑时,王连长从团里回来了,垂头丧气走进女宿舍,叫出了水水。他的本 意是做做水水的工作,让水水想开些,没想到水水却笑了,说,这事我早已料到了。 王连长听了,就一皱眉,说,你早就料到了?你怎么料到的?对俺说说。水水耷拉 下头,说,这事,我本来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我是这么想的,全团那么多知青,哪 有那么好的事,能让我赶上。王连长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我 总觉得这里边有他娘的鬼。水水说,这事已经过去了,我谢谢你的关心,也请你放 心,我不会因为这事闹情绪的。王连长听了,点点头,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 出,不上就不上吧,在这里也不错。今后再有嘛委屈事,你就找我。说罢,嘟嘟哝 哝地走了。水水哭了。 没过了多久,指导员被调离了三连,连里议论纷纷,说是上大学的一位知青向 师里写信,反映指导员以上大学为诱饵,强奸了自己。师里查实后,大事化小,把 指导员调走了事。也只过了不到半年,法院又以迫害知识青年罪名,判了他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