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天早晨,我特意用眼角留神炕头炕梢两个老头,真保不准还会闹出啥事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平平静静,老华石在锅台边忙乎自己的饭菜,老颜头坐 在窗外磨自己的镰刀,仿佛夜里的角力根本就没发生过。弄得我甚至有些怀疑,自 己夜里所见,是不是在做梦。 不过,我毕竟是“知识青年”,脑瓜儿还是蛮够用的。这天去吃早饭前,我瞅 空儿钻到果树林中央。早几天我就发现这儿有棵果树又粗又大,结的不是太平果, 也不是铃铛果,而是苹果,只是比城里卖的苹果略微小那么一圈,这会儿已经熟得 通红,肯定好吃了。我挑压垂枝条的大果,摘了两个,揣在怀里。 摘完苹果,往回走时,我才发现,不远处,竟然还有一片葡萄架,不知结没结 葡萄。但时间已不容我过去察看,去晚了,青年点开完饭,可就要饿着肚子干活了。 拿了一阵儿大草,该歇气儿了,我有意凑到周复荣连长身边:“连长,你领着 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傻知青干活,多受累呀……” “可不是嘛!你们啥时候才能顶个儿干活呀?” “来,连长,慰劳慰劳你!” 我从怀里掏出那两个苹果,递了过去。 周复荣瞅着红彤彤的大苹果,眼睛放出光芒。那年头,真正的苹果,可不是谁 都能吃到的。 “哪来的?家长从城里捎来的?” 我不会撒谎,就直说了:“果园里摘的。” “哟喝——你小子胆儿太肥啦!这可是老华石的心头肉,三千棵果树,就捧着 这一株苹果。平时啊,别人碰下树枝,他都会扯开嗓子骂半天。你敢摘他的苹果!” “我……”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双手伸着,缩不回来。 这时,周复荣转头看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我们,立马换了张笑脸:“唉,反 正你摘也摘了,不吃白不吃——” 说着伸手把两个苹果全抓了过去,“嘁哧咔嚓”,眨眼间就吃下了肚。 “到底是苹果,味儿就是不一样!说吧,你小子,有啥事,下这么大的饵!” 我笑笑,真是明白人好办事,不用我张口,他倒先问上啦。 “我就是闹不懂,跟我一块儿住的那俩老头,到底是咋回事?” “哦,这个呀,算你问对人了。这古洞村,真还就我管这事。来,来,坐下, 我给你慢慢说。” “告诉你,这俩老头,都是管制对象。先说老华石,他呀,有严重历史问题。 不过,不属于四类分子。别看他现在这邋遢样儿,当年可是这一带的人物。他要不 犯错误,那官可比我大多了!你想,他光复那年参加部队,先在松江军区,后到县 大队,到1946年,就当上古洞支队的队长了。手下三个小队,百十号人呢。像他这 个资格,现在当省长的也有哇!” 我想到“我华石”这句发语词的事,很得意自己没猜错。 “那为什么,他啥也没当上呢?” “不是说了吗,犯错误了呗。” “什么错误这么一撸到底?不是说,不怕犯错误,改了还是好同志嘛。” “那可得看犯的是啥错误。” “啥错误?” 周复荣再次望望四周。 “上边不让对外说细情,就叫‘严重历史问题’。不过看在俩苹果面上,我告 诉你,他的事可犯得不小,叫‘通敌’!” “通敌?” “严重吧!” “通哪个敌,咋回事?” 我的兴趣来了,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不清楚了。你想,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哪能弄明白这些事呀。我刚才 说的,都是上边交代下来的。” “那……颜丙会呢?” “他呀,跟老华石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反革命分子,当年的土匪头目!外号‘ 燕子头’。1946年那咱,这古洞山里,有股土匪叫‘燕子帮’,他是老大。解放后 被抓住,判了刑。跟你撂了底吧,哪是屯里真没地方安排呀,再挤再紧,也不差一 个人睡觉的地方。他又不像你们知青,非贫下中农家,不让安排。其实是,屯里都 知道他是燕子头,老话儿说,江北的胡子不开面嘛,就是过去二十年,谁知他到底 有多狠,有多凶,哪家敢留啊!实在没法儿,才弄到老华石这儿。” “那他俩咋就成了‘冤家’呢?” 我对他咋安排颜丙会没兴趣,只关心俩老头咋就能半夜摸黑,光背赤溜,支起 黄瓜架,角上力,直到流血都不放松。 “你们不是老讲阶级斗争嘛,咋这点事都弄不懂呢。你想,一个八路军支队长, 一个国民党土匪老大,当然是冤家对头,这叫阶级仇,对吧?” 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只好假装很受教育地频频点头。其实,俩人为啥“半世 恩怨半世仇”,我是一点也没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