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晚上,照例不点灯,炕头炕梢两点火。 我有些紧张,很怕昨夜的暗中角力再次发生,好久不敢合眼。但在苞米地里钻 了一天,累得实在挺不住,终于还是睡着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夜,平安无事, “支队长”,“土匪头”,隔着我这个小知青,都稳稳当当睡了一整宿。 早晨我在知青灶上吃了饭,和点上的青年正准备再钻那无边无沿的苞米地,没 想到周复荣踏进队房子,宣布了一件事。 “嗨——男的不要吵吵,女的不要嚷嚷,都听我的!明天正式开镰割麦子,今 天给你们放一天假。磨磨镰刀,洗洗衣褂,开镰就得连干十几天,直到麦粒归仓, 才能算完!” 在屯里放一天假,当然哪儿也去不了,跟大伙扯了会儿淡,我就回到了果园。 小屋里只有老华石一个人,正蹲在外屋地北窗下,摆弄喷洒器。 “炕梢的呢?” 自从燕子头住进来,这个称呼就由我身上,转给了他。 “谁管他!到队上干活去了呗。” “你这是要干啥?” “果树地当中那片葡萄秧起虫子啦,我得去打打药。” “哎,正好,队上今天给知青放一天假,我帮你打药吧,行不?” “咋不行?我正愁缺个帮手。这乐果药兑上水,不快点喷上,就不好使啦!来 吧,那儿还有台喷洒器,你试试。” 葡萄地并不太大,只是果园里的一个小小花样罢了。此时,已经结了不少成串 葡萄果儿,不过都还绿着,显然不能吃。大片大片的葡萄叶子,好像着了霜,叶面 上一层白粉,老华石说,这就是黏虫在作怪。 我们小心地喷药,叶子的两面都要喷到,还得不喷到葡萄串上。 这天的太阳很毒,还刮着热风,药雾喷出来会四外扩散,然后落到额头、脸颊 上,烧得肉皮刺痛。 大概干了一个多钟头光景,整块葡萄地就全喷完了。 我从后背卸下喷洒器,一屁股坐在葡萄藤旁边的土地上。 “哎——小伙子,咋能坐那儿!来,到这边来,这是上风头,不受药毒!” 我爬起来,和老华石一起坐在上风头一棵太平果树下。这树冠盖巨大浓密,树 下显得特别凉快。 我并不是那种很勤快、闲不住的好孩子,今天自告奋勇,来帮老华石,其实心 怀鬼胎。我是想找机会,听他讲讲那“半世恩仇”的事。坐在果树下,看老华石心 情不错,时候又挺早,离开午饭还有好一阵儿呢,觉得机会来了。 “听说,炕梢的当年是大土匪?” “你听谁说的?” “周连长。他还告诉我,你是八路支队长呢。” “这个臭小子!你别听他胡扯!” “老革命,你就别谦虚啦!你不是说我们得再教育吗,就给我上上课吧!” “我华石!你小子,挺有眼力见儿,又会哄人。今个儿这活儿,干得我挺高兴。 说起来,也有十年二十年,没人肯给我搭把手、帮着干点活了……我这个人,就怕 欠人家的人情债。你真的想听,今天,我就以实相告吧……” 老华石沉思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地讲了起来:我华石——你知道咱这屯叫古洞 村,可你知道它为啥叫“古洞”吗? 那是因为这儿先有古洞,后有屯子。 那洞在北山里,离屯不过二里半地。洞在一道石崖底下,入口不大,里面可不 小,曲曲弯弯,足有七八里长,还分出好多暗洞。早先年,赶山采参的人曾住在里 面,发现不少坛坛罐罐,不知是哪朝那代的,就把这洞叫作“古洞”。 后来,清朝末年放垦,打关里来了三户人家,就安身在“古洞”外,小屯新立, 没名字,人们以地为名,就叫古洞村了。 村里这三户人家,一家姓栗,就是我这一脉。另一家姓周,就是你知道的周复 荣这一脉。还有一家,姓颜,就是炕梢的那一脉。现在屯里不姓这三姓的,都是新 来的移民。 屯里那阵儿只有仨姓,人家也不少,总有那么三十多户。三个姓来回娶嫁,年 头久了,都是亲戚。我家和颜丙会家是邻居,左拐右拐,也算表亲,我大他一岁, 他就叫我“平哥”。 从能下地乱跑,东西院我俩就在一块儿玩。一起扒房檐掏雀窝,钻人家障子偷 香瓜,往树窟窿里泚尿逮刺猬,算得上屯里一对顶尖的坏小子。要说掏雀窝、偷香 瓜,不用我说,你都明白,单说这往树洞里泚尿逮刺猬,别说你们城里娃儿,就是 在这山边上住了一辈子的此地人,也没几个人知道。两个臭小子的尿能有多少,能 灌满树洞子吗?不是靠尿灌满树洞把刺猬淹出来,嘿,那还不得百八十臭小子一齐 泚吆。不是。原来刺猬这东西,住在树洞里,特别爱干净、怕邪味儿。只要洞里沾 点邪味,它立马会逃出来。你想,十来岁的臭小子,那尿能不臊吗?每回呀,只要 我俩解开裤带,揪出那小东西一泚,不等尿完,刺猬就蹿出来了。一着急呀,就提 溜着裤子满地撵刺猬。想想,怪有意思的。等到十多岁,能干活了,我俩又两家串 着下地,攒着劲儿,比着干。那阵儿,算是我俩最要好的时候,这光景一直维持了 十多年。 九一八后,山里闹义勇队,那时我俩刚二十多岁,还都没娶亲成家,一腔热血 就上山投了义勇队。两年后,义勇队散伙,我俩怕回屯被抓,就各奔东西,自求生 路了。这一漂泊又是十来年。后来,我在外边碰到了共产党,他在外边跟了国民党。 光复那年,就是你们常说的1945年,我俩不约而同,都回到了古洞。 我是随民主联军松江部队回来的,到了1946年2 月,大部队解放县城,当时的 北满分局、北满军区就驻进了县城。古洞村扼守进山要道,成为北满领导机关的重 要门户和天然屏障。军区要在古洞设一个武装支队,一百兵力。 我华石——我说啥也没想到,竟然派我去做这个支队长。 “我能行吗?” 军区首长是从延安过来的老干部,说话南方口音。 “行。你也算是老同志了,又是本地人,熟悉当地老百姓,也熟悉那一带地形。 到了古洞要提高警惕,最近从下江蹿过来一股国民党土匪,叫‘颜字帮’,百姓叫 转音了,就称为‘燕子帮’。为首的也是本地人,传说他身轻如燕,穿山如飞。据 我们掌握的情报,这个人的确不同于一般土匪,很少打家劫舍,曾被国民党接收大 员封为先遣旅长,专与我们作对……” “叫什么?” “颜丙会。” 怎么会是他? 我不由眉头一皱。 “怎么,认识?” “听说过……” 我也不知为什么,竟顺口遮掩过去,隐瞒了实情。没想到的是,我的霉运,就 从这句不应该有的遮掩,埋下了祸根。 我华石—— 我回到古洞,接了支队长的差,立马布了防。把三个小队分开,一小队驻在古 洞本屯,二小队驻东屯,三小队驻西屯。一旦“燕子帮”下山,必经古洞村,打起 来,东西两翼可以包抄支援,管叫他有来无回。 大概是军区大部队驻县城,离古洞不远,支队又张网待雀,山里的“燕子帮” 好久没敢出动。我这支队长当得还挺太平。 当时,东北局势就像这大伏天,风雨阴晴,一天三变。乍一光复,八路军十万 大军先入为主,不久国民党大员又如蝗虫飞降,到处掠地封官。一块地方,今天姓 共,明天姓国,颠颠倒倒是常事。到了1946年3 月,国民党军队开进东北,各地的 国民党政治土匪又卷土重来。恰好,松江军区大部队开拔,去进驻哈尔滨,连县大 队也编入军区部队,一块儿开拔了。一时间,古洞支队成了这一带唯一的共产党武 装力量,我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军区部队临走时,首长把我叫了去:“栗队长,这一带就交给你了。另外,有 个重要任务。军区本准备过了年就在这里开展大扩军,枪支弹药,粮食马草,都准 备好啦。可是,这次开拔哈尔滨,任务来得突然,又特别紧急,这些军需,都带不 走啦。也一并交给你,好好保管,不准损失。不久,部队还会回来,那时再扩员, 说不定用它打大仗哩。听明白了吗?”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我华石—— 娃娃啊,看现在,人人想当官,个个要掌权,敢情,光当官享福,没风没险, 谁不乐意? 我那时候,别看当着首长面儿,答应得挺响亮,可要是有谁说,我替你当这个 支队长,带这一百个进不了大部队的熊兵,我都肯叫他爷爷。你可不知道,面对着 山里神出鬼没的大股胡子,又要保境安民,支持土改,又要保护军需,不出差错, 我那心啊,差点没操碎喽! 特别是那个“燕子头”颜丙会,他还不知我有多大能耐?前一阵儿不出窝,是 怕军区大部队。再说,他百十号人,在山里待久了,弹少粮绝,听说大部队走了, 不下山才怪。 我心里明白这一切,就日不敢安食,夜不敢卧睡,整天东奔西跑,查岗巡哨。 两个月下来,人瘦成了骷髅,头发胡子连成了片,山雀都能絮窝下蛋啦。 可是,人毕竟是人,总有挺不住的时候。那年五月端阳,大伙说,辛苦半年啦, 挺太平,好好过个节,喝点儿酒吧。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那天杀了一口猪,打 了三十斤小烧,全队尽兴吃喝。 万没料到,当天半夜,我被弄醒,睁开眼一看,登时傻啦——一小队三十多人, 全数被缴械,我也被五花大绑,丢在炕沿下。我明白,这是落在胡子手里了! 没等我吱声,一个人打外边走进屋来。我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小时候 的光腚娃娃颜丙会,这会儿的大土匪“燕子头”。别看他在山里躲了一两年,精气 神一点没挫,穿着打扮还是那么齐整。 “平哥!咱们又见面了。其实,这两年,咱俩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相隔不远, 老弟我早想见见你,只怕你不肯哪。” “别说没用的,今儿走麦城,落到你手里,杀剐由你。” “说哪里话。咱兄弟谁跟谁。听说了吗,郑洞国五十二军都进沈阳了,到这儿 也用不几天啦!只要你把松江军区留下的枪炮子弹、粮草军需交出来,咱们就地招 兵买马,弄个上千人,五十二军一到,弟兄我保你当个旅长!” “啥军需,啥枪炮,我不知道。” 其实,队里别的人不知道,我咋能不知道。是我背着支队所有人,趁黑夜,领 着军区的人,把一千支大枪、十万发子弹、百十根金条、几千斤粮食,藏在了古洞 里面谁也不知道的暗道中,还用乱石封了暗道口。军区的人走了,除了我,谁也别 想找到。 “老哥啊,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过去的事,我不怪你,你也别怨我,就让它 翻过去。今天,到这粪堆儿了,就别拔犟眼子啦。你实在不愿随我,我也不勉强, 只要你交出弹药粮食,我立马撤人,还保证不往外说是你交的!” “我真不知道有这码子事呀!” “老哥,你想我带百十号人,整年蹲山沟,容易吗?弹药打尽,粮食吃绝,是 啥滋味?今天,拿不到军区的东西,我也是个饿死!我不抢屯里老百姓,都是屯戚 屯亲,只向你借,行不? “……” 出乎屋里所有人的意料,颜丙会突然跪倒在我的面前,“嘭嘭嘭”往地上磕了 三个响头: “老哥,我求求你,你救救老弟吧!” “……” “再退一步,军区的东西,我不全拿,只拿一半,留一半,你也好交差。咋样?” “我没你要的东西,想救你也没辙。” 颜丙会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唉——平哥,你要死拗到底,可就别怪兄弟无情 了……来,四马攒蹄,绑到两杠子上,架到外屋锅台,烤——” 我一听,差点没昏过去。 他说的,是江北胡子最狠的酷刑,老百姓管它叫“烤殃子”。是土匪绑票,逼 大户人家献浮财的法子。办法是,攻进大户后,把家里最重要的长子长孙,剥光衣 服,绑在两根拳头粗细的长杆上。再用干木柴烧灶坑,等火烧成炭,把铁锅拔走, 抬起人,架在热灶坑上,让灶里的红炭炙烤。“烤殃子”时,就让大户家人,老老 少少,站在旁边看,直到家主受不了,交出浮财为止。这狠招,特别灵,一般总能 当场拿到想要的东西,不像一般绑票,还得带人,还得等赎票,费事还没准。谁承 想,今儿,竟摊到我身上…… 我华石—— 那时节,我恨不得颜丙会一枪崩了我。可那是妄想,他不拿到军需,怎肯罢手 呢。 外屋的锅台,火早烧好啦,两个土匪拔去了大铁锅,灶里的火苗和炭热,腾地 蹿了上来。我被扒光衣服,重新绑在两根杠子上,抬到灶台旁。颜丙会走上前来: “平哥呀,让一步吧,你不遭罪,老弟得活命,行不行,啊?” “……” “把他的弟兄们圈进屋来,看谁能救救他们的队长!” “烤——” 我忽悠被抬起,背朝下,被架在灶台那圆圆的火口上—— “吱——吱——” 随着几声“吱吱啦啦”的火烧肉皮声,一股股烧野兽皮肉的刺鼻焦煳味儿,顿 时弥漫屋中。 我疼得撕心裂肺,惨叫连连。 屋地里被绑的弟兄,齐齐跪倒。我知道,这不是跪他“燕子头”,是跪我。他 们以为,这一烤,我是准没命了。这一跪,算是给我送行。 “抬下来!谁说,军区物资藏哪儿啦?” “……” “抬上去,再烤!” 又一阵阵“吱吱啦啦”的响声,又一股股浓烟焦味,又一声声绝命惨叫…… 就这么折腾了三四遭,我已是奄奄一息,就差没断这口气了。 偏这么个节骨眼上,一个放哨的小匪跑进屋来,慌慌张张地报告:“不好啦, 县政府守备队来啦,还有东西两小队,都到村口了!” “来得好快,准是有人通风报信!快撤!” “那这些人咋办?” 颜丙会瞅瞅满屋被绑的人:“没工夫管他们了,快走——” “那这家伙呢?要不添两枪,省得老跟咱们作对!” 颜丙会掏出手枪,拉开扳机,把枪口指向我,半晌没开枪,却说出一句我万没 想到的话:“用不着再费子弹啦!这趟补给也没捞着多少,省省吧。抬下来,扔地 上!死,是他寿短,活,算他命大!走,咱们走……” 我华石—— “燕子帮”就这么撤走了。 我半昏半死,被救下来,在县里治了三个月,总算捞条命。后来上边调查我, 队里弟兄们众口一词,说我好样的,宁死不肯透露军区物资在哪。不过总是疏于防 备,被胡子抄了窝。功过相抵,还让我当这支队长。 说到这里,老华石脱去那件总不离身的毛边黑褂子,把后背转向我:“看看! 这就是那回‘烤殃子’落下的疤瘌!” 我一看,只见他本来不宽的后背,曲曲弯弯,布满了黑红相间的火烧伤痕,从 尾椎骨开始,迤逦而上,直达肩头。那疤痕凸凹不平,颜色深浅不一,形状竟像一 只巨大的毒蜘蛛,张开无数黑爪,紧紧叮在他的背上,看着都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 瘩。 “唉,这也太狠了点!怪不得,你们结下这么深的仇……” “得了,快晌午了,你该去队房子吃饭啦。哎,对啦,那回烤殃子,就在那间 队房子,就在你们点上做饭那口灶上啊!你看看,就能知道当时的情形了。” 每天在队房子吃饭,虽然感到那房子很老,黑乎乎,里外布满灰尘,但想到这 是乡下,总该如此,也就不当回事了。可那天听了老华石的一番话,再进队房子, 就觉着后背发紧,脑门儿发凉,阴森森的。恰巧那天大锅里苞米饼子烧过了头,一 揭锅盖,蹿起一股煳焦气味,我顿时心头作呕,蹲在地下,老半天直不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