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罗了好久的麦收,终于开始了。 这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个大节日。全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数下地割麦。 因为麦收正值盛暑,天气变化无常,不及时把熟透的麦子割下来,运上场,再脱好 粒,收进仓,一旦连雨袭来,麦子就会倒伏在地里发芽,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一 屯人就别想分麦子碾白面,怕是过年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了。 值得高兴的是,开镰那天,是个大晴天。蓝天分外高,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悬 在远远的天穹边,天底下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麦田如同整块的金色绸缎,偶 有微风,就会抖个不停。 人们在麦田边一字排开,个个手里握着磨得锃亮的小镰刀。收麦的事,整个由 民兵连长周复荣负责。 “开镰喽——” 随着周连长一声吆喝,人们煞下腰来,开始割麦。我没和知青们连在一排,却 按住处,排在老华石和燕子头中间。 我知道这俩老头,暗里一直较着劲儿,白天都装没事,这回呀,总算有个公开 较量的机会了,肯定是拼个你死我活。 果然,开镰没几刀,俩人就比试上了。我就夹在二人中间,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是,俩人挥刀割麦的手法一模一样。只见他们弯腰马步,未曾下刀,左 胳膊一伸,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钩住前面一绺立秆麦,右手就势拢住最靠近膝盖那 绺立秆麦,手掌只那么一翻,镰刀紧随着一挥,“刷”地一下,一捆已经上好绕儿、 捆得紧紧的麦子就立在身后了。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割两刀,停住手,抓一把 麦草,打上草绕儿,再弯下腰,捆上麦秸,再束紧捆,拧上绕儿,再抓住麦捆,甩 到身后。就这样,别人割三两捆,那俩老头都割出十几捆,远远抢到前头去了。 我当然连一般人也赶不上,费挺大劲儿,割下一铺麦草,却怎么也捆不紧,手 忙脚乱,不一会儿就浑身是汗,却远远落在大帮人群后面。 我两侧都是割光的麦茬地,一捆捆麦子,直溜溜地立着,好像两排士兵看押着 我。前面的俩老头几乎不见了踪影。 我正沮丧间,前面竟然一下子豁然开朗,刀前的麦子全被人割光了,只剩下长 长的溜平地。不用说,准是老华石见我煞底,替我割了。我立马直起腰,拎着镰刀, 朝前猛跑。你想,这一替我割,他不是非输给燕子头了么?这可不行! 赶到俩老头身后,我一看,自己差点没笑出声。两个对头,比试倒也讲公平, 替我割麦的,不是老华石一个人,原来俩老头,一人一半,分着替我割哪。 就这么,我断断续续,勉强算是跟住了他们。 快歇头气儿时,我发现老华石明显顶不住了。虽然还跟燕子头拉着并肩齐头, 可手脚有点乱,下刀也不那么轻飘有准,挥刀的幅度越来越宽了。 我开始担心,更加紧张地注视着二人。 突然,燕子头“哎呀”叫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我上前一看,只见燕子头左腿,也就是靠近老华石这条腿,小腿中部绑腿布被 割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冒。 “周连长,有人受伤啦,快来呀——” 我一紧张,就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 周连长立刻从后面大帮人群处跑了过来:“咋的啦?啊!咋的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燕子头双手捂住伤口,嗫嚅着说,但字字都听得清:“没啥,没啥。我自己不 小心,走了刀,割到小腿肚子上了……” 听了这话,我可吃惊不小。其实事情的经过,我在他们身后,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那是老华石挥刀太用力,越过我那半边麦地,刀尖毫不偏差地砍进了燕 子头腿中。 “那还等啥?快打开绑腿,看看伤得咋样?” 我立刻弯腰把燕子头绑腿打开,抹去血渍,只见伤口有二寸长,一寸多深,血 还一个劲儿往外冒。 “真他妈晦气!开镰头天,就碰这事!你说你,刚回屯,往后指着你做棒劳力 干活呢。这要落了残废,还得满屯老少养活你!快,就用这绑腿替他包扎包扎,拴 辆小马车,快送公社卫生所治治!” “就把他交给你,办去吧。” 周连长冲着我说。 我瞅瞅老华石,他没说话,只点点头。 到了公社卫生所,大夫先给燕子头打了破伤风针儿,然后洗净刀口,缝了五针。 要说这家伙不愧胡子出身,大夫根本没给他打麻药,就那么用镊子蘸双氧水洗 伤口,只见血水、泡沫,顺着腿肚子往下滴答,到后来穿针、缝线,老头子连眼眉 都没抖一抖。 回程时,就不像来时那么紧张兮兮的了。我用一根小鞭子,不慌不忙地赶着拉 车的小骟马,燕子头半伸伤腿,坐在车上。 暑日的太阳,当头照着,土道坑凹不平,小车颠颠簸簸。两旁的苞米地花穗高 扬,把小马车和我们俩掩在绿海之中。 “我说……” 跟老华石住了些天,不知不觉,我也学会开口先用“发语词”了。只不过,不 像他那么口齿含糊,把“我话说”说成“我华石”,而是挺清楚地用“我说”二字。 我觉着,用上这俩字,显得怪沧桑的。 “我说,你俩割麦可是把好手,手起刀落,立马成捆,真神。” “这叫‘立秆割麦’,这一带,除了我俩,还真没人会呢。” “可是的,你俩的手法,咋那么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奇怪呀!” “没啥奇怪的,本来就是一个师傅教的嘛。” “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俩不光是屯亲,邻居,还是玩伴儿。自打十一二岁下地,就跟他 老爹学庄稼把式。这一手,就是他老爹教的。那时候啊,凭这手,我俩没少吃香的, 喝辣的。看出来没有?这‘立秆割麦’,不光是快,最可人的是,麦穗不沾地,割 起来不丢穗不掉粒。我俩年轻那些年,左近十里八屯,麦收之前,都先到我们俩这 儿报号,定日子眼儿,来晚了还轮不上呢。” 燕子头说着说着,有些动情。 “唉,那阵不管去哪家割麦,我俩都是一同出,一块归,说着,笑着,走着, 心里痛快着。想想,直想掉泪……真是啊,时光一去不复返,过了年轻没年轻……” 我趁这当口,试探地问了句话:“你俩咋闹成今天这样呢?” “天不由人啊!其实,我虽曾对他下过辣手,可他对我,却是有恩的。道儿上 没事,我说给你听听……” 于是,燕子头在颠簸的车上,晃动着讲起来:1946年冬,各地剿匪到了最后阶 段。松江军区大部队回到古洞。 老华石和古洞支队,领着松江部队进山,追了我半个月,弄得我和弟兄们人困 马乏,弹尽粮绝,最后被包围,活捉回古洞村。 其他弟兄分别被押在老百姓家,我单独被关押在支队部,也就是你们吃饭的那 个队房子。 看押我的,不是古洞支队,是军区警卫连。 我知道,我是活到头了。那时对土匪头目,不用解县细审,通常是在当地公审, 就地枪决。 大概是知道明天我就要毙命,当天晚饭,警卫连特意给了我一大碗猪肉炖粉条 子,一盖帘黏豆包,还有一大碗酒。我吃好喝好,又重新上了绑,手倒背着捆住, 脚绑着半截粗木。 我正偎在北炕梢打盹,忽听有人“嘭嘭嘭”走进屋中。听声音我就猜出,这是 冤家对头老华石。 来人果然是他,身后跟着警卫连看押我的那俩战士。 “啊哈,燕子头,你也有今天。忘没忘,你架火烤殃子,把我折磨成啥样?你 个兔崽子,我今天要了你的命……” 说着,他“噌”地跳上北炕,扯脖领子,把我拽起,先是左右开弓俩大嘴巴子, 接着拳打脚踢,把我打倒在炕。 “支队长!支队长!别打啦,打死了,明天公审大会就没法开了……” 两个警卫战士,叫喊着阻拦着。 老华石停住手,跳下地,脱去上衣,让战士看他背后的伤痕。 “这家伙,这么狠!真该枪崩!” 两个战士一阵吁叹。 “告诉你们,这小子会轻功,身手了得,会穿房越脊,平地升空。看紧点,别 让他跑啦!” 老华石嘱咐了一番,气哼哼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我突然发现,背后捆手的绳子不知何时松了结。我心一颤,连忙 用身体死死压住双手,不让警卫战士发现。 熬过了半夜,两个看押战士在南炕头坐着,实在困倦不过,拄着大枪睡着了。 我活动活动双手,果然脱出了捆绳。我又弯腰解开绑脚绳,轻轻推了一下北窗 户,竟然没上闸板。那时这一带的农家,为防冬寒,都在窗外装上木闸板,要是把 闸板一关,再上上锁,谁也别想逃出屋去。可是那天,北窗户就没上闸板。 我也没顾得多想,轻手轻脚,跨上北窗台,一骨碌就翻身越出了屋子…… “怎么,你真的逃走啦?” “不逃了,今天还能在这儿,跟你唠这八百年前的闲嗑呀!” “那就这么漏网了?” 我奇怪,平时看小说,看电影,哪有一个大坏蛋,能这么轻松逃脱呀。 “漏网?”燕子头破例笑了笑,“没有啊!我这不是也蹲了二十年笆篱子么!” “那又是咋回事呢?” “很简单。我逃到下江,在码头当扛件的,混了五六年。新国家成立第二年, 各地肃反,就把我肃了出来。幸运的是,抗霸剿匪的高潮已经过去啦,不再抓匪就 崩。经过反复审讯,认定我没血债,再加上我坦白彻底,态度挺好,就判了二十年 徒刑。” 隔了好一会儿,燕子头才又叹息了一声:“唉——那回事啊,我心里再明白不 过。那是我那老冤家对头,借揍我,替我打开了绑绳,又特意放着北窗没上闸板, 给我留了条生路啊!你说,这不是恩情吗?”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麦地里发生的事,为啥燕子头不肯声张,又为啥半夜角力, 他只招架,不出手。但我还有事弄不懂。 “那老华石为啥一直到现在,还那么恨你呢?” “这我也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