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谢尔盖和芥花是在哈尔滨的果戈里大街认识的。 果戈里大街有三家表店,谢尔盖的表店是最大的一家。另两家表店有一家是俄 国人瓦西里开的,还有一家是中国人马国昂开的。瓦西里的表店虽然不大,但生意 最好,因为店主瓦西里是一个高级钟表师,在德国和英国都呆过。由于战乱,他就 从德国来到了中国的哈尔滨。因为在他来中国之前,他的徒弟伊万早就在哈尔滨了。 但徒弟伊万没有开钟表店,而是改行在马迭尔大街开了一家西餐厅,生意很好。瓦 西里的钟表店卖的都是旧钟表,主业是修表。谢尔盖和其他两个钟表店的店主没有 来往,但也都认得,做生意的时候,相互之间也不挤兑。谢尔盖的钟表店以卖表和 修表兼顾,但他的钟表都是从俄国运过来的,当然这些钟表也都是俄国产的。在他 的表店里见不到其他国家的钟表,偶尔也能见到上海产的钟表,也只有一个牌子, 就叫文德表(在中国的钟表史上并没有见到这个牌子),是一个叫端木文德的中国 资本家生产的。其实这个文德表也是西洋货,端木文德从西洋进来的钟表零件由他 的工厂组装生产。文德表的质量不比正宗的西洋表差,主要是它的价格便宜,许多 中国人都能买得起。文德表在哈尔滨也只有谢尔盖的钟表店里有售。谢尔盖也是个 钟表技师,但他的技术远不如瓦西里。在瓦西里钟表店出入的大都是洋人,或者是 哈尔滨市有钱的绅士或是官员。马国昂的钟表店主要卖日本产的座钟和南亚产的怀 表。马国昂不会修表,他儿子马再复会修表。但马再复不是专业修表的,他是哈尔 滨警署的一个官员。在警署他不做警事,而是修电话,捎带着也修戏匣子和钟表。 谢尔盖的钟表店出入的中国人最多,所以他结识的中国朋友也很多。经常来这 里的是一个外地人,说是外地人也不算远,是哈尔滨东郊七十多里地的木香镇。这 个人在哈尔滨谁都不认得,但过了哈尔滨东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了。他叫幺庆春,这 个姓很少见,写的时候容易写成么字。幺庆春是木香镇最有钱的掌柜,他不在临街 开铺子,而是在镇子的隐蔽处开了个金店,名义叫金店,实际是一个锻炼金子的作 坊。幺庆春原来是江浙一带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在某个漆黑的晚上搬到了 木香镇。镇长许青灯是不允许生人随便在这里落户的,就让镇府衙门的人把他押到 镇府,审问他从何而来。幺庆春一口江浙话,但仔细听还能听得懂。他说他是浙江 苍南人,是个金匠,专门打造金首饰。苍南县的县令是个贪官,每年他都要给这个 县令送一套首饰,这个贪官还嫌不够。有一天就派县府衙门的人把他叫到他的宅院, 让幺庆春为他做一尊金佛。金佛不是几钱金子能做成的,最少也得五百钱金子,如 果幺庆春给县令做这么大的金佛就会吞噬他一多半的家产,于是,他就在一个晚上 逃了。先到了京城,但那里的金子作坊和金店到处都是,在那儿做生意立不住脚, 就到关东来了……幺庆春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让许青灯到他临时租的房子里看 他带来的东西。他带来的都是铸造金子的工具和打造首饰的模具。许青灯见他是一 个很诚实的人,就把他留在了木香镇,并让他在镇北很平整的地方盖了作坊和宅院。 他占的土地是镇衙门的地,镇衙门没把地卖给他,只让他每年向木香镇的商会交五 十块大洋,交够十年,占用的土地归他个人。这也是镇长考虑他刚到木香镇,让他 出太多的大洋他也出不起的原因。谁料到,近两年的光景,这个幺庆春就发了大财。 他的金首饰大都运到了江北,但不运到哈尔滨去,因为哈尔滨虽然金店很多,但能 开得起金店的,都是在哈尔滨有势力的人,他们在官场上有人,黑道儿上也有人, 和他们做生意往来容易出危险。于是,他的饰品过了江北以后,大都卖给了佳木斯 和墨尔根(齐齐哈尔),还有一部分饰品过阿穆尔河卖到了俄国的布拉戈维申斯克。 一年幺庆春的金品可以卖到上千大洋,净赚将近五百块大洋,不到五年他就成了木 香镇的首富。木香镇人都是一些宽容的人,他们在生意场上也不相互嫉妒,谁有钱 就说明谁有生财的本事。而在木香镇很有钱的那些掌柜,也不财大气粗,在这一点 上,幺庆春就和木香镇人一样,相处起来很和睦。原来他很少与镇上的人往来,而 他有钱了以后,在木香镇也不再夹着尾巴做人了,镇上一有红白喜事,他都要随份 子,每年都向商会捐款。他和许青灯相处得也很好,他非常敬佩许青灯这个镇长— —做人温和,理正公平,不贪不占。自打幺庆春在木香镇落户,许青灯从来不到幺 庆春的金店去买首饰。而在许青灯过五十寿辰的时候,幺庆春送给了他一件儿纯金 打制的金寿桃,许青灯一概拒收,但送给许青灯一果匣子槽子糕却收了——这一果 匣子槽子糕还用不了一块大洋。 幺庆春落户在木香镇的时候,是四口人——他的太太还有两个闺女。太太是一 个大字不识的江浙女人,长得娇小,皮肤细嫩,看着弱不禁风,但干起活儿来一点 也不比北方娘们儿差。他的两个闺女却一点也不像南方人,大女儿已经十六岁了, 长得比幺庆春还高、还壮。家里家外的粗活儿都她干,南方烧炭,北方烧山里的柴 禾,她就身上别着斧子,独自一人到山上去砍树枝子,砍了一捆树枝子再用绳子捆 好,从山上一直拖到家门口。二闺女比她的姐姐长得稍微小一些,她比姐姐只小一 岁,但看着比她的姐姐还要成熟,长得也比她的姐姐漂亮。她的面皮和她的母亲一 样又白又嫩,牙齿又小又均匀,像玉一样又白又透明。尤其她说话的声音很脆、很 甜,每当她在木香镇街上走的时候,镇上的男人们总盯着她不愿离开。幺庆春的两 个女儿小名儿一个叫大朵儿,一个叫二朵儿。大朵儿叫芹花,二朵儿叫芥花,都是 蔬菜的名字。这不是幺庆春给起的,是当年他父亲给两个孙女起的。他父亲种了一 辈子菜,给孙女起名儿也没离开菜。芹菜和芥菜都是好菜,芹菜降火利水,在一般 人的眼里芹菜是不开花的,其实芹菜也开花,只是开在了隐处。芥菜也是好菜,食 起来有些苦涩,但炒时用爆火,苦味儿烹出去了就变成了甜味儿。当年爷爷给两个 花儿起这么两个名字,肯定也有用意,直到她们长大了,才看出这两个女孩子确实 与她们的名字相吻合。 幺庆春活得很老实,不喜欢张扬,靠他的手艺吃饭。两个闺女大了,也都能支 撑起门户来了。幺庆春不想娶二房,因为有个阴阳先生给他推算过,说他一辈子没 儿子,但会有一个非常孝顺的养老女婿。两个闺女谁能招来女婿,幺庆春也不清楚。 幺庆春已经让两个闺女独撑一面了,大闺女料理家里的事情兼做他的账房,二闺女 擅交际,家里以外的事情由她去打理。两个闺女没有让幺庆春失望,大闺女把家里 管理得井井有条,金子作坊的账目也清晰可见,一直没有出过差错。二闺女已经把 她家的金子饰品推销到了奉天和热河。由于这里距佳木斯和墨尔根较远,交易起来 都有风险,就逐渐地把饰品出售到交通便利、土匪很少出没的地方。 芥花在哈尔滨也和一家金店联系上了。金店的掌柜也是江浙一带的人,他敢在 哈尔滨立足,是因为现任哈尔滨市的一位副市长是他的同乡,他还和这个同乡沾点 亲戚。这家掌柜姓霍,叫霍中浩。当初芥花到他那里和他谈生意,便一见如故,几 次交易都是一手钱一手货。如果到了饭时,霍掌柜还请芥花去南岗的布鲁西洛夫街, 那里有一家江浙菜馆。芥花也不见外,到了霍家金店就无拘无束的。霍中浩也有一 个闺女,和芥花岁数一般大,但她在教会中学读书。有一天,她们见了面,这孩子 很娇小,但穿着却很时髦,杭绸做的半身式旗袍,头上还戴一顶兔绒帽子。最让芥 花羡慕的是,这女孩子手上还戴着一块手表,显得很高贵、很典雅。这也是芥花喜 欢的装束,就问这个女孩子,你的手表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霍家女孩儿说,就在果戈里大街谢尔盖钟表店买的。这是专门为女人准备的, 外国人叫这表为坤表,是洋货,俄国产的。在哈尔滨卖这种坤表的,只有谢尔盖钟 表店。 那天,霍家女孩儿陪着芥花去了谢尔盖钟表店。谢尔盖认得霍家女孩儿,这女 孩子既有中国名儿,又有外国名儿,中国名儿叫霍樱子,外国名叫安娜,应该是俄 国女人常用的名字。谢尔盖很客气地说道,安娜小姐,总也不到我这里来坐坐,连 你的父亲也很少见到,你父亲给我的龙井茶我一直没舍得喝。快坐下,你和这位小 姐到那我这里来一定有事吧。 安娜就伸出了左胳膊,说道,这位小姐叫芥花,是我的朋友,她非常喜欢我手 上戴的这款坤表,不知你这里是不是还有这款表。 谢尔盖说,安娜,你手上的这款表是俄国产的,走得很准,又防水,戴十年都 不用到钟表店去维修,但它的样式有些过时了。最近我又进来了四块瑞士产的坤表, 蚝式恒动表……不过,这款表的价格很贵。 芥花就问,多少钱一块? 谢尔盖说,如果用英镑买的话,至少得一千多英镑。 芥花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这太贵了。芥花不再打听了,她看了看谢尔盖钟 表店里别样的手表,没有一款能和安娜手上的那块坤表媲美,就起身对安娜说,我 们走吧。 谢尔盖打量着芥花,眼睛一亮,这是在哈尔滨大街上都难得一见的美女。她个 子比安娜高,腰身也比安娜婀娜,就说道,芥花小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 卖给你一只旧坤表。这只坤表原来是俄国驻哈尔滨领事馆领事夫人的表,后来她在 我这儿买了一款新表,就把这款旧表兑换给我了。她不光给了我这款旧表,还送给 了我一百块大洋。其实,我并没有赔。说着,谢尔盖就把那只旧坤表拿了出来,说 道,其实领事夫人的这款表戴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也应该算是一款 新表。如果芥花小姐相中了的话,我一百块大洋就给你。安娜看着这款表说道,芥 花姐姐,这款表不比我手上戴的这款差,你就要了吧。 芥花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说道,我要了。不过,我今天没有带足一百块大洋, 我先付给你五十块大洋,你看行吗? 谢尔盖毫不犹豫地说道,拿去。余下的五十块什么时候给都行。 安娜说,如果谢尔盖大哥急用钱的话,余下的五十块由我来付。 这次芥花在哈尔滨的收获不仅仅是买了一块坤表,还结交了谢尔盖这样讲义气 的俄国朋友。晚上的时候,谢尔盖请芥花和安娜去马迭尔西餐厅吃了俄国餐和法国 餐,还喝了一瓶伏特加。安娜问芥花,怎么样,喜欢在西餐厅吃饭吗? 芥花说道,洋人就是会享受,这顿饭我半年都不会忘。 谢尔盖幽默地问,那么一年以后你会忘吗? 芥花笑了,怎么会忘,如果快要忘了话,就到你这里来,请你把我领到这个马 迭尔西餐厅,还是安娜我们三个在一起喝伏特加。 芥花不出远门,没有在外留宿的习惯,连夜她就乘客轮回了木香镇。谢尔盖把 芥花送上了客船,说道,余下的五十块大洋我不要了,算是我对你的诚意。 芥花摇摇头说道,这怎么行,欠账还钱,这是木香镇人的经商品德。也欢迎你 去木香镇。谢尔盖说,不瞒你说,我去年夏天的时候去过木香镇,我在许青灯镇长 的参茸药铺买过人参和鹿茸。我在俄罗斯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姐 姐,但她不在哈尔滨,在京城。我姐夫是民国新政府里的翻译,他不是俄国人,是 中俄混血儿。我姐姐、姐夫的身体都不太好,吃了我送给他们的人参和鹿茸,他们 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身体也渐渐地好了。芥花说,许镇长的药铺的确都是货真价实, 我父亲现在也经常用人参炖火鸡。我们家用的是红参,也叫熟参,你在药铺里见不 到。如果你再去木香镇,我一定会送给你两棵红参。 谢尔盖说,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