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芥花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把手腕上的坤表撸了下来,交给了父亲,说,这 是我在哈尔滨谢尔盖钟表店买的,是二手货,才付给他五十块大洋,还欠五十块。 这块表让我姐姐戴,她料理家务看个钟点儿也方便。 幺庆春接过手表,说道,我对手表并不外行。这是外国产的女士坤表,你这个 买卖做得不亏,这块手表就归你戴了。你经常跑交际,戴上一块瑞士表也是你身份 和地位的显示。你姐也会同意的。 芹花是一个不善言辞、只认干活儿的姑娘。家务事对她说来并不难,难的是她 还要管十几个长工。这些长工都是正经的庄稼汉子,干活儿不偷懒儿,只是这些庄 稼汉子身上也有许多毛病,他们趁当家的不在,会有一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比如, 劈几穗青苞米回去煮了吃,麦收的时候也会偷上一小袋子麦穗回去磨面。有时一些 长工还在院子里偷烟叶子回去抽。芹花看见了也不说什么,但她用行动也能制服这 些长工。有一个长工偷了六穗青苞米,芹花没有训斥他,却又掰了两穗给他说,你 家是八口人,六穗苞米不够分。往后,你们谁要是占我们幺家的便宜,要提前跟我 打一声招呼,不然,两次占我家的便宜,我就会开除他。长工们觉得芹花这样管理 他们,既温和又严厉,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服服帖帖的。 长工们每天上工和下工没有固定的时间,以日头的移动为准,太阳出山就干活 儿,太阳当午就吃中饭,太阳落山就收工。父亲虽然没有怪罪芥花买了一块手表, 但芥花却显得有大有小,硬把那块坤表给姐姐芹花戴上了。芹花说,我知道妹妹心 里有我,可这还不够,妹妹心里应该有这个家。你戴一块坤表出去销咱爹的首饰, 这是咱家的门面。日出而行,日落而归,这是庄稼人都知道的规矩,我戴一块坤表, 长工们会瞧不起我。你还是戴上它吧。 姐妹两个就不再推让了。芥花心里也非常明白,这块手表在幺家就应该是戴在 她手腕子上的。 芹花和芥花虽然各自独当一面,可是父亲还是经常劝戒她们要把事情做好。她 们的妈妈现在几乎是个废人,她做的饭菜不好吃,连支使丫鬟们干活儿也是很不着 调:有的时候她让丫鬟们到山坡上去采野菜喂猪;有的时候还让丫鬟们到镇上的许 家馒头店偷艺,学做馒头。丫鬟们不讨厌掌柜的夫人,但她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婆娘 就是一个傻×。芹花不光要使唤丫鬟,还要丫鬟们去伺候母亲。在晚饭的时候,也 就是一家人团坐在饭桌子一圈儿的时候,幺庆春总是要叮咛两个闺女几句,说,你 们不光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可也不能忘了一件最大的事儿,你们在十八岁之前都 要找到好男人,也一定要为我招回个养老女婿。一向在晚饭时不说话的幺庆春媳妇 这天突然发话了,说,俩孩子不出彩儿,可也不丢彩儿,咱镇上姚掌柜的夫人姚张 氏是镇上出了名儿的媒婆,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每逢十、逢五的时候,准会领 来一个男人让咱这两个孩子挑,从下月开始,上门女婿就该露面了。 幺庆春说,保媒的知道均衡男女之间的关系,可有一条,我不能委屈了咱们两 个闺女,那就是首先她们要看好对方,不管对方家里的贫富如何,重要的是品行要 好,家里的家风要好。咱们这儿的一句俗话说得很好,根儿不正,苗儿不正,结出 的葫芦歪歪腚儿。两个闺女都齐声赞道,还是爹说得好。幺庆春的媳妇却说,有许 多葫芦是歪歪腚儿,可根儿也正,苗儿也正,咱们得让这个养老女婿先在咱们家做 一段儿长工,咱们两个老人看好才算好。幺庆春就骂她,你会看个屁! 不管幺庆春的媳妇在家里的地位如何,她请媒婆姚张氏的事儿却得到了幺庆春 和两个闺女的默许。果然,过了几天以后,也就是农历的七月二十五,姚张氏就把 一个男人领来了。没等这个男人说话,姚张氏就已经替这个男人做了介绍,姓陈, 叫陈占福,在江边儿的陈旺铁匠炉打铁的。一身的力气,打出的镰刀能用十年,给 马挂掌儿,他不用把马拴在桩子上,就能给马把掌儿钉好。占福还有更好的本事, 骑马不用鞍子。当年,他还做过两年的马贩子,专门到内蒙去贩马。读过两年私塾, 不通《千字文》却能熟读《百家姓》。 姐俩个都看了这个陈占福。这个陈占福确实长得人高马大,皮肤又黑,但嘴很 笨拙,也不会说话。在相亲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让姐俩儿啼笑皆非。他说,我 就是这一堆儿一块儿,当人能干活儿,当牲畜也能服管。 陈占福也觉得眼前的姐俩儿长得太漂亮,显得也很高贵,认定他相亲也是白相。 幺庆春夫妻也没看好这个陈占福,既没给他倒水,也没留他吃饭,不到半个钟头他 们就走了。 到了下个月的八月初五,姚张氏又领来了一个壮汉子,属牛的,刚好二十岁。 这汉子嘴码子好,和幺庆春的两个闺女刚见面就自我介绍,我姓陶,大号叫陶三春, 字惊蛰,号睡谷先生。今年二十整,家境不穷不富,父亲是手艺人,是画匠,专画 家具的边角旮旯,以花鸟鱼虫为拿手,一年四季不着家,一辈子也没侍弄过庄稼。 我家里兄弟多,一共哥儿九个,我是行三,到了行四就改为一秋、二秋了……我读 过两年私塾,最擅长的是算账和拨算盘子。字也写得不错,但不擅小楷,喜欢米芾 的行草,偶尔也写魏碑。庄稼地里的事我干得不好,在家里都由我大哥二哥去干, 我在家里做些闲事,农闲时就在江北的巴彦镇临时开个铺子,卖的东西巴彦镇见不 到,是山上的火鸡蛋。其实这些火鸡蛋不是我捡的,而是我孵出来的,山南面儿的 一面坡儿有个集市,仅一家卖火鸡蛋,每年我都到他那儿买一筐,买回来就在火炕 上孵。我的耳朵好使,哪个火鸡蛋能孵出鸡来,我一听就能听出来。所以,现在我 们家的后院儿就有一个鸡棚子,养了两百多只火鸡。这些火鸡蛋卖出去的钱,足够 我们家半年用的。我还有一个小手艺,就是能用桦树皮和牛皮胶做成烟笸箩、首饰 盒、钱匣子。这些东西我从来不卖,可以用东西换,主要用桦树皮换。一捆桦树皮 我可以和他换一个烟笸箩,但这桦树皮必须得够五斤……三春说起话来收不住嘴, 姚张氏就示意他先别说话,他这才把话收住。 芹花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就问,你说的这些自然是小本事,能不能说你有啥大 本事。 三春说,大本事不想说,说了怕你们不信。我能在山上给大兽下扣儿,拴住过 许多大兽,最大的一只是个虎羔子。这个虎羔子我卖给满洲国京城公园了,也就是 长春动物园。被我下扣儿拴住的鹿啊、狍子啊无数。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大本事。 芹花点点头说,也算。 这次相亲已经看出芹花是相中了三春,可芥花却没有相中。芥花也插了一句, 问道,三春先生,可能用俄语和老毛子对话?可能用东洋语和东洋人对话? 三春就摇摇头,说道,我们那疙瘩儿也有老毛子,不过很少和他们来往。东洋 人咱们更不敢接近,在我们那疙瘩儿住的东洋人,是日本的关东军,很凶。 幺庆春想了半天才说道,姚家的婶子给我的两个闺女提亲,不知和你们说过没 有,我不想把闺女嫁出去,只想把女婿招到家里来。三春不知可否愿意? 三春说道,我们家的哥兄弟多,给别人家当养老女婿是件好事儿,我爹妈都同 意。在我们九个兄弟当中,老八和老九是双儿,将来的家业谁也不能和他们争,所 以我也愿意到你们幺家做女婿,将来就是有了孩子也随母姓。 幺庆春说,我们招你做养老女婿,可不给你们家聘礼,这你父母也同意吗? 三春说,肯定同意。因为我四弟四春也做了别姓家的养老女婿,只是这家在省 城哈尔滨,老丈人是酱油坊的掌柜,在香坊他家有六个作坊,在市里也有十多个铺 子……我四弟被招去以后,我爹也是个讲究人,陪送我四弟两匹好马,都是两岁口 的蒙古马。我被你们幺家要是招来的话,我估计家里也会陪送点东西。 幺庆春说,那就不必了。 幺庆春的夫人说道,眼见得晌午了,就在这里吃晌午饭吧。 夫人的话实际言外之意就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夫人又打发管家到镇上去买鲜鱼 和肉。 陶三春相过两个闺女后,他还一直处在糊涂的份儿上,不知道是哪个闺女相中 了他。看样子好像是大姐芹花相中了他,可陶三春相中的却是芥花。芥花没有看中 他,他心里有数,知道这二丫头天性很野,就是和她成了夫妻也难驾驭。 一顿饭,一番话,这个亲事就订下来了。陶三春和芹花将会成为夫妻。虽然在 和陶三春的拉话中,幺庆春把许多丑话都说在了前头,但还是要和陶三春的父亲见 上一面。 陶三春说,我爹有的时候几个月也不回家,他到哪儿去做手艺也不给家里捎个 信儿。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大哥一春儿在家里做主。有的时候我在家里也能当家做 主,您要是还有啥话要说就只管说…… 幺庆春说,我们幺家在木香镇也算是外姓人,招个养老女婿也不会得了便宜卖 个乖,你走的时候给你爹带回去个果匣子,还有一百块大洋,也算是我的聘礼…… 陶三春说,那我就收着。 芹花和陶三春把婚订了,这也让芥花感到轻松了许多。她不想让媒婆给她介绍 男人,首先得她自己看中的人才能请个媒人从中撮合,她觉得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