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原本平静的木香镇,这天就显得不平静了。日本人虽然没 有大批进驻木香镇,可还是来了七八个日本人。他们进了镇府衙门。镇长许青灯也 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现在很冷静,请他们坐下,又让衙门的衙役为这些日本人沏 了一壶茉莉花茶。这花茶平时许青灯舍不得喝,因为是幺庆春送给他的。幺庆春是 个茶叶行家,许青灯也知道幺庆春是一个讲究脸面的人,如果不是上好的茶他是不 会送给人的。 许青灯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镇长,叫许青灯。我已经看出你们是满洲国政府 派来的,有何吩咐你们就只管说。 在这些日本人当中,有一个连鬓胡子、个子很小很清瘦的人,他和许青灯握了 握手。许青灯对这种礼节不太熟悉,也不常用。他笨拙地和这个日本人握手,等着 对方发落。 连鬓胡子说道,我是满洲国驻巴彦县的知事,我叫矢村一郎。木香镇是巴彦县 的重镇,官道在镇中穿过,北边一里多路又是江岸码头,所以我们要守护好木香镇。 我们打算在木香镇的镇东建一个炮楼,这完全是为了这里人们的安全。听说,山上 有一股土匪经常下山,对百姓们烧杀掠抢,给这里的生活带来了混乱。所以我们满 洲国政府一定要保护人们的安全……所以,这个炮楼子也是专为你们镇上的人盖的, 我也请镇里的商会和镇府衙门自筹金钱,并出劳力,把这个炮楼子建了。 许青灯说道,今年的年景不好,木香镇逢五大集,集市上主要是做药材生意或 者一些山货。今年的药材已被人采光了,有些山货还出现了短缺,比如核桃和松蘑, 我们收不上来货交易就很难,现在就是逢大集也显得很冷清,所以让大家出资恐怕 也有困难。不过,我们镇府衙门会尽力的。我们这里不闭塞,早就知道满洲国和日 本人造福于我们,尤其日本朋友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这也太符合民意了。我估计 商会和我们镇府衙门勒紧裤带也只能凑足一半儿的钱,不够的部分还是请县府衙门 帮帮我们。我替木香镇的人们向知事先生表示谢意。 矢村一郎冷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许青灯在巴彦县很有名气,而木香镇又是 一个最富的集镇,能不能凑足盖炮楼的钱我不管,我只是限你们在一个月内,一定 要把炮楼给我盖上。我领来了四个人,有两个人留在木香镇监督你们盖炮楼,另两 个人是大日本开拓团的,都是农业专家,他们要在木香镇的四周开拓土地……这四 个人的吃住你们木香镇镇府衙门要安排好,住得不能太差,吃得也不能太差。 镇长许青灯说道,我尽力去办。 矢村一郎把四个日本人留下以后,就独自一个坐车走了,他要去距这里三十多 公里的兴隆镇。许青灯请他吃完饭走,他不吃,说道,我对中国的饮食不习惯,县 里有专门的日本料理。 矢村一郎走了,许青灯显得很气馁。 许青灯没有把镇上商会的人召集在一起开会,他知道今年木香镇的生意不好, 只有几户商铺还算兴旺。他首先想到了幺庆春。由于幺庆春的生意特殊,年成的好 坏是不是风调雨顺都不耽搁他的生意。 幺庆春一向很尊重许青灯,现在镇长来请他资助,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 天才说道,镇长,最近我们家发生了许多大事,上半年两个闺女结婚,因为是招女 婿,所以我也花了许多钱。今年的年景不好,在乡下收佃户的租金也很难收上来。 我的金子锻炼作坊因为无力进料也不得不关闭了。前几天我和我的二女婿去老家祭 祖,原本是想借机会进点茶叶和布匹,维持我在镇上的两个商铺。谁知道货正在途 中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运过来。还有一件大事儿,那就是我的二女婿谢尔盖也失踪了。 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人打劫了,被害了性命,还是被日本人抓了去做劳工。你看 镇长…… 许青灯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家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儿,既然你们家里出现了这 么多的危难情景,我怎么会来让你捐款呢?也怪我做镇长的最近忙于应酬一些挠头 的事情,没能对木香镇的百姓们做更好的了解,实在是抱歉了。 幺庆春说,我也听说日本人把过去的县长都给换了,实际当政的县官是一个日 本知事。这个人听说很狡猾、很坏,他让咱们木香镇人帮助他建个炮楼,其实明显 是要对付与日本人为敌的人们。如果我们帮他们建了炮楼,实际也是在害我们自己。 可是,咱们要是不答应他,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依我看,咱们商会多多少少也给 他出点资,算是咱们没有和他们对抗。往后,他也不会更多地为难你,那我就出五 十块大洋吧。 许青灯说道,我也在想这个事情,但现在木香镇人对日本人很敌视,尤其镇边 的开拓团,在村子里跑马占荒已经激起民愤。咱们镇上商会的人也都不想给满洲国 当顺民。你出五十块大洋,镇上的牙医柳子逊也能出资五十块大洋,我再凑足一百 块大洋,把这二百块大洋交给日本人,至少可以把炮楼建个差不多了…… 幺庆春说,我看还是凶多吉少。 又过了半个多月,仍然没有谢尔盖的消息。幺庆春毕竟是一个体面的人,他也 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二女婿丢了。他找了算命先生,给谢尔盖卜了卜生死。算 命先生说,这个谢尔盖定死无疑,而且是死在了水边。幺庆春也不想去猜测这个谢 尔盖到底死在了什么水边,就和家里人商量,在征得芥花同意之后,他们想给谢尔 盖在三泉山下修个墓。墓里虽然不能放棺材,但幺家还留有谢尔盖的遗物,是一顶 鸭舌帽、一件毛衣和一双皮鞋,把这些东西放进墓里也算是墓中有物。他们选择了 一个日子,就要给谢尔盖下葬了。 谁料到,这天半夜,谢尔盖突然回来了。他没有敲幺家的大门,而是翻墙过来 的。他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人,院子里的家丁也大都睡熟了。只有在房墙边上趴着的 一条黑狗发现了他。这条黑狗认识谢尔盖,没有狂吠,走过去还和他亲昵了一阵儿, 然后就又卧下了。他悄悄地走到了后宅院,又悄悄地敲着芥花和他的睡房,小声说 道,芥花,我是谢尔盖。芥花胆子很大,她确定了是谢尔盖的声音,就点了油灯, 推开了门。 谢尔盖蓬头垢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穿着的呢子大衣已经被划出了一 条很大的口子,鹿皮裤子也被磨出了两个洞。他走的时候穿的是皮鞋,现在回来的 时候却穿着一双露出了脚趾头的布棉鞋。 他坐下来对芥花说,给我倒一杯伏特加酒。 芥花说道,原来咱家只有两瓶伏特加,在你走之前就已经喝光了,你没回来之 前我也没去买。我给你倒一碗郭家烧锅吧,是头曲酒不上头。她又问,你吃不吃点 东西? 谢尔盖说,不想吃,就想喝酒压压惊。 芥花给他倒了一碗烧酒,又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两个咸鸭蛋。 谢尔盖喝着酒,吃着咸鸭蛋,却不说话。 芥花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咱爹不辞而别,连咱们在苏州老家的亲戚都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你是被土匪绑了票,还是被抓进笆篱子了? 谢尔盖说,我为啥跟咱爹和咱家的亲戚不辞而别?就是因为怕他们阻拦我。实 际这些日子我去做了一件大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做得很漂亮。 芥花冷笑道,你说的大事情不猜我也能知道,肯定你又是买了一块表或者是买 了一块座钟,你这辈子心里头装着的就是这些破烂儿…… 谢尔盖说,我也知道在幺家也只有你知道我的本事。我确实买了一件珍宝,这 个珍宝只有我才能认出它来,它不是破烂儿,也不是钟表,我是从苏州乡下农村买 到的。当年八国联军在中国抢走了许多国宝,一个英国佬儿从圆明园盗走了一件旷 世珍宝,这个珍宝不是中国货,而是当年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为了和大清搞好关系, 送给光绪皇帝的。据说光绪皇帝回赠给维多利亚的也是一件国宝…… 芥花说道,你啰嗦了这么半天,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尔盖说,是维多利亚皇室的珍宝银茶壶。这个茶壶也可以叫咖啡壶或者叫酒 壶,重三公斤。原来这个英国佬儿盗走了这个银茶壶,在半路上被土匪用刀砍伤了, 他带着伤到了这个村子,谁知道到了这个村子只三天的时间就死了,于是这个银茶 壶就归了一个姓陈的农民。这个农民也不敢收藏这个银茶壶,想卖个大价钱也没人 买得起,他要价是一万块大洋,我就去了,九千块大洋买了这个银茶壶…… 芥花说,谁买这个茶壶谁会倒霉的,你是不是又转手把它卖了? 谢尔盖笑了,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乞丐,将这个银茶壶 装在一个麻袋里,麻袋下边是稻壳子,上边是发了霉的玉米饼子,快臭了的咸菜疙 瘩,还有从饭店讨来的只有狗才能啃的骨头。你看我这身打扮,谁还能看出我是一 个有钱人…… 芥花说,那现在银茶壶在哪里? 谢尔盖贴着芥花的耳朵小声说,就藏在咱们后墙院的菜窖里。我又用土豆和萝 卜把它给埋起来了…… 芥花笑了,那你想怎么处置这只银茶壶? 谢尔盖说,现在中国兵荒马乱,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又逐渐地向华北挺进,估 计不到半年他们就会占领全中国。但中国也不是好惹的,即便是日本人把中国占了, 也不会时间太长,中国军队因为没有好的统帅,如果改朝换代,日本人很快就会被 赶出去……所以咱们这件英国国宝,也可以说是中国国宝,要把它藏起来,总有一 天它会重见天日的。这个银茶壶,至少值一百万块大洋,这还是少说。如果在英国 把它卖掉的话,也至少值一百万英镑,别看它是银的,它的价格超过金子。总会有 一天,这个国宝会成为我们真正的财富。 芥花说,我明天就把这么大的事儿告诉爹。 谢尔盖说,不能告诉。我不是不相信咱爹,也不会不孝顺咱爹,咱们幺家看似 平静,其实并不平静。大姐和姐夫都不是你说的那种实诚人,尤其是陶三春那个家 伙,他的野心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就想成为咱们幺家的主宰,将来幺家大院儿肯定 要被他操纵,我们俩不会成为这个大院儿的主人。他会给我们吃,给我们穿,只把 我们当作长工和老妈子…… 芥花笑了,你貌似憨厚,咋看咋傻。其实,你的智谋不在陶三春之下。在我看 来,我们幺家的天下可能不是我的,但绝对不能不是你的。这是一句废话,因为是 你的不就是我的吗!我姐这辈子她看透了我,却永远也看不透你。现在的当务之急, 就是怎么才能把这个银壶藏好,这是我们今后财富的保证。 谢尔盖说,咱们后院儿就是木香镇的北郊,有许多无主坟,我们选一座无主坟, 打一口棺材把这个银壶放里面,然后再埋上土,立上一块碑,碑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谢福之墓。等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它就重见天日了。 芥花问,什么叫一切归于平静? 谢尔盖说,日本人被打跑了,我们谢家大院儿又重新兴旺了。陶三春和你大姐 当家做主了,咱们也当上不干活的长工和老妈子了,就叫归于平静。 芥花说,难道你就不会和陶三春一决高低? 谢尔盖说,和他一决高低会显得我很愚蠢。其实我在来幺家大院儿三四天时就 已经估出了幺家大院儿的资产和收入。全年下来,刨除家人支出和给长工、丫鬟和 厨娘的报酬,也所剩无几。爹是一个讲脸面的人,镇上的红白喜事他都得随份子, 每年还得往商会缴纳会金……幺家实际是个空架子。 芥花无语。想不到这个谢尔盖如此精明。 谢尔盖又继续说,现在在你们幺家我们俩应该做的事情是,为父亲尽尽孝道, 能干的事情尽量干,不要让姐姐和姐夫觉得咱们碍眼,咱们图的就是过着小人物的 生活,是幺家的小辈儿人,听话、老实。该吃咱们就吃,该喝咱们就喝,也是一种 悠闲自得。等我们离开幺家的时候,当然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秘密。幺家的钱财 我们一文也不要,就是将来姐姐和姐夫有了什么为难着窄的时候,我们也不会看笑 话,该帮上一把的就帮上一把。芥花,你说行吗? 芥花说道,行。往后我得听你的。 谢尔盖笑了,不,往后我们都得听姐姐和姐夫的。 两个人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