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尘仆仆的安伟峰神奇地出现在香榭丽画廊,他提着拉杆箱,满脸疲惫。他把 拉杆箱放在画廊不碍事的地方,黄嫚让他先去洗个澡,然后一起去吃饭。 在一家安静的小菜馆里,安伟峰坐在黄嫚的对面,黄嫚看着他不免有些伤感。 安伟峰竟然有些驼背,又黑又瘦,面容疲惫不堪,他的头发倒还是乌黑飘逸。黄嫚 最喜欢的就是安伟峰那一头黑发,好像是黎明时分奔驰在草原上的一匹乌黑的种马。 安伟峰说,我刚从敦煌回来,那里的壁画精美绝伦,我临摹了几大本子,真是一辈 子都学不完。可是我有点累了,想平静地生活一阵子。九月份一开学还有你的课。 黄嫚说。对,安伟峰喝一口酒答道。二人很长时间没见面了,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饭吃得差不多了,安伟峰停一下说,我就是一个老男人,一个想归家的老男人。我 们一起去采风,去彩云之南,然后我们一起画画,一起经营画廊,多好。黄嫚依然 心如止水。她苦笑着说,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开始一段感情。安伟峰说,感情也要在 坎坷中成长,在挫折中历练。他又接着说,有时我在莫高窟里长时间地坐着,什么 也不画,就这么坐着。我越来越觉着一个人跟眼前的莫高窟比,实在是渺小,实在 是微不足道的。莫高窟在大漠里呆了几百年,还要再呆几个几百年,可是我再有几 十年就化成灰儿了。黄嫚,以后你如果还是一个人过,老了会很冷清、孤单。当然 我也一样孤单,不如我们搞个互助组。你总拒绝我,我能知道原因吗?安伟峰这次 把黄嫚逼得没有退路。黄嫚也喝了一口酒,她说,你应该属于艺术,因为你卓尔不 群,有飞扬的情绪,魔鬼般的天才,奇崛的品性。你有一个独立的艺术王国……安 伟峰认真地听着,但还是打断了黄嫚的话。你只看到了表面现象,我不是什么天才, 天才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毕加索、凡·高。我有无边的孤独寂寥,无数的矛盾和苦 痛。无法摆脱的自恋。我也会像女人一样感伤,我会故意喝醉酒后大哭一场,这才 是真实的我。黄嫚第一次听安伟峰说出这样的话。其实,黄嫚在心底里还是爱安伟 峰的。黄嫚欣赏他对艺术的痴迷,他这个人因孤独而伟岸,连他的叹息都散发着艺 术气息。他一头的秀发,可以用玉树临风来形容。安伟峰喝干了杯里的酒幽幽地说, 还是凡·高说得对:艺术家要靠痛苦滋养灵魂。 安伟峰在黄嫚的书房里睡了一宿。第二天,安伟峰说离开学的日子还早呢,他 要去一趟黄山。黄嫚在阳台上目送安伟峰离开,可安伟峰忽然回头向阳台张望,刹 那间四目相交。黄嫚忽然泪流满面,她马上转回头。 中午时分,马明朝带着一个女生出现在画廊。马明朝向黄嫚介绍,这是我的同 班同学姬小雅,她也想把画放在画廊里卖。黄嫚见这个女孩子身材不高,细眉细眼 的倒也不难看,心里就为马明朝高兴。她以为姬小雅是马明朝的女朋友,人到什么 岁数就干什么事。姬小雅大大方方地说着,黄老师,我早就听明朝说起过您。姬小 雅拿出自己的油画,黄嫚看到两幅静物,画面上都是花瓶里插满了鲜花。绘画技法 还很嫩,色彩艳丽但搭配没有过渡。黄嫚怕马明朝、姬小雅面子上不好看,就说先 放在这里吧。没想到姬小雅啊的一声跳起来,右手做出一个胜利的V 手势。我就说 没问题,你还说不行。打赌你输了吧,赶快请我吃肯德基。马明朝奇怪地笑了笑。 黄嫚怕马明朝心疼花钱,就说,我请你们吃个便饭吧。 黄嫚、姬小雅、马明朝三人在画廊对面的小饭馆里。黄嫚点了一瓶红酒,马明 朝把三个杯子都斟满酒。姬小雅说,黄老师,我想知道您最喜欢哪个画家?黄嫚说, 我还是比较喜欢荷兰画家凡·高。姬小雅马上说,他画了许多向日葵,但我不喜欢, 他的那个向日葵的品种我好像没见过,比较凌乱,色彩也简单。我还是喜欢法国画 家莫奈和他的《日出印象》《睡莲》。《日出印象》中,他运用不同方向、角度的 光照、颤动的空气来描绘水面上的景物,让人思绪万千。尤其是《睡莲》,艺术最 忌讳重复,他反其道行事,却铺天盖地画了很多大朵的睡莲,太让人震惊,画完这 幅画他也睡去了。黄嫚认为,在艺术上可以有不同的观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 关对错,所以她很喜欢快言快语的姬小雅,也为马明朝感到高兴。黄嫚又问马明朝 喜欢哪个画家,马明朝说喜欢法国画家米勒。姬小雅立刻说,就是《拾穗者》的作 者,我不喜欢,不就是几个老农民弯腰捡麦穗吗?姬小雅的这句话如同钢针一样扎 在马明朝的心上。少年时的马明朝在家乡,每到六月份,他望着一望无际金灿灿的 麦田,刹那间既感到丰收的喜悦又感到无助与无望。当他看到父母像菊花一样灿烂 的笑脸,他便弯下腰在烈日炎炎之下割起麦子,直到腰酸得直不起来,他多么想躺 在地上睡一会儿。滚滚的麦浪之中包裹着他太多的痛苦与欢喜。当他第一次在唐老 师宿舍里看到印刷的画册中的《拾穗者》,他惊呆了:外国农民也曾经是这样面朝 黄土背朝天。 黄嫚邀请马明朝、姬小雅来参加香榭丽画廊月末的沙龙,姬小雅满心欢喜地答 应了,马明朝的脸却暗了下来。 转天,一个女人推门进来,黄嫚迎上去说您好。那个女人只是点了一下头,没 有搭理黄嫚,就傲慢地在画廊里转了一圈。黄嫚打量一下这个女人,她身穿名牌T 恤,名牌旅游鞋,手里拎着名牌包,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转了一圈后,她开口说, 我要买著名油画家姬小雅的作品。黄嫚一愣,她说,对不起,我这里没有著名油画 家姬小雅的作品,您告诉我,您买画是准备挂在哪儿,我帮您参谋。黄嫚估计她不 会挑选油画。不可能,那个女人说,姬小雅告诉我她的两幅作品就放在你这里出售, 你别管我挂在哪儿,我就是来买姬小雅的作品。黄嫚又说,那我告诉您,姬小雅的 作品还没有达到在我这里出售的水平。那个女人吃了一惊,你是不是把小雅的作品 高价卖给别人了?黄嫚一听这话就走到墙角,把放在一幅大油画后面的姬小雅的油 画拿出来。这是姬小雅的两幅油画,我没有卖,我要对顾客负责,也要对画廊的名 誉负责。那个女人的脸红了,还没卖呀,你准备卖多少钱?开个价吧。我不卖。那 你为什么收下,收下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你开个价吧,我绝不还价。那个女人不可 一世地说。我说了我不卖。黄嫚不卑不亢地说。那个女人还是不依不饶,那你留着 这画干啥?这个问题我会和姬小雅解释。黄嫚说。那个女人急了,甩出一句没有你 这么做买卖的,转身走了。 晚上,马明朝来画廊教课。等下课后,黄嫚关了店门,让马明朝到家里去。马 明朝也有话想说,就和黄嫚回家。进屋后,黄嫚看到马明朝汗津津的样子就让他洗 个澡,接着,黄嫚拿出给马明朝买的两件新T 恤、牛仔短裤,让马明朝洗完澡换上。 马明朝爽快地答应了。 马明朝的头发湿漉漉的,散发出柠檬香味。他坐在黄嫚的对面。黄嫚跟他说了 下午有一个浑身都是名牌的女人来画廊指名道姓专门买姬小雅的作品的经过,马明 朝非常震惊。马明朝沉下脸说,这里面肯定有事儿,我们班里有几个非常张狂的同 学,家里面非富即贵,姬小雅是其中的一个。她的画不怎么样,非要让我带她来画 廊寄卖她的画,还和我打赌,说您肯定会收下她的画。我不明白,您怎么会降低标 准呢?黄嫚恍然大悟,哎,明朝,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怕你们俩没面子,就先 收下了,然后再做打算。马明朝说,我不可能找她那样的人做女朋友。黄嫚放心了, 她舒心地笑着问,明朝,你现在正是不识愁滋味的时候,多好的年华,论岁数也该 找女朋友了。马明朝低下头不说话,两只手轻轻地互相搓着。黄嫚好奇地问,明朝 想找什么样的女孩子?马明朝看着黄嫚慢慢地说,我,我要找一位悲天悯人、心地 善良、又通情达理的女人。说完马明朝看了黄嫚一眼。黄嫚说,两个人相互理解、 相互支持是最重要的。马明朝红着脸随口说道:爱无恐惧,因为她是至上的道德; 爱无疑惑,因为她是至高的真理;爱无束缚,因为她是至真的自由……黄嫚吃惊地 想起这是她上大学时吟过的无名诗人的诗句,竟然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生生不息 地传到马明朝这里。可自己早已经忘了,说明自己确实老了。 宿舍里,马明朝整整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到了晚上,他想咬牙去画廊教课, 可眼前一黑,他只好给黄嫚打电话请假,说自己病了。黄嫚在电话里安慰着他,然 后自己教的课。下课后,黄嫚赶忙来到马明朝的宿舍。这是黄嫚第一次到马明朝的 宿舍。宿舍里全是男孩子身体发育的体味,再加上床底下的脏衣服、球鞋、袜子的 味儿,黄嫚简直受不了。马明朝挣扎着要起来,黄嫚不让他起来,黄嫚伸手摸马明 朝的头,滚烫的。马明朝感到黄嫚的手柔弱妥帖。黄嫚说,我给你买药去。黄嫚买 回药看着马明朝吃下去,又伸手摸了摸被褥,太薄了。 黄嫚走后,马明朝把头埋在被子里,痛哭起来。他觉着,在黄嫚身上不仅感受 到母亲般的慈祥,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一个女人的温存爱抚。一个由来已久的想 法在折磨着他,挥之不去。他决定不再欺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