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兰不仅在文学发展的道路上陷入了尴尬,而且在与丈夫的关系上也出现了危 机。陈远最初对何兰要超越张英的心愿虽然不赞成,可一旦行动起来后,他还是支 持她的,他们毕竟是恩爱的夫妻啊,而且老婆有出息,当丈夫的自然也很光荣。可 折腾两三年后,成效渺渺,这就不能不使陈远烦恼了。当初何兰一面打工一面写作, 夫妻俩的收入除维持家庭开销外,还略有节余。但以打工为主业的何兰成为专职作 家后,靠稿酬收入维持她个人的开销尚捉襟见肘,陈远打工的收入支撑一个家就困 难了。 导致他们关系恶化的直接原因就是钱。他们的儿子陈捷小学就要毕业了,他的 学习成绩一向很好,考县里的重点中学是很有希望的,可他属在横山老家的农村户 口,是在县城里借读,上重点中学会受到限制。几年前,夫妻俩就省吃俭用,积攒 下钱来打算在县城买一套二手房,好把全家的户口迁进城来。这样,陈捷读重点中 学就没问题了。当何兰支付出版社的印刷费时,陈远曾问过她,钱从哪儿来的?何 兰谎称是摩托车集团董事长吴志华赞助的。陈远知道吴志华是个文学爱好者,且乐 善好施,便信以为真了。何兰当时的想法是,待出书赚了钱后,把那五万元不动声 色地还上,可哪知销售状况这么糟糕?!最近,陈远得到消息,县城的一个业主因 急需用钱,欲把一套一室一厅、建筑面积五十二平方米的住房以每平方米四千元的 价格抛售。在房价日趋上涨的形势下,这真算捡了个大便宜!陈远盘算了自己的家 底后,向朋友借了些钱,准备把那套房子买下来。这时,何兰这才说出了那五万元 印刷费的真相。陈远深感何兰欺骗了他,恼怒万分,和何兰大吵了一场。何兰自知 理亏,加之文学发财梦的破灭,只得向丈夫认了错,并表示愿意重回打工岗位,陈 远这才原谅了她。 可是,只因一时补不上五万元的缺口,那套廉价的二手房眼睁睁被别人买了去。 几个月后,陈捷中考虽然上了县重点中学的分数线,可因户口不在县城,只得回老 家的横山中学读书,为此,夫妻俩沮丧不已。一向心高气傲的何兰经过这连串的打 击后,心灰意冷,发誓这辈子再不怀非分之想,就和陈远老老实实地打一辈子的工 吧。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陈远一身泥一身水地在井底用水钻凿钻岩石,何兰穿着脏 兮兮的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在井口开着卷扬机吊运石块。如果不发生意外,他俩将 一直这样子下去,直到老,可问题就出在意外上。 这年五月,华莹建设工程有限公司承包到一项建筑面积五万六千平方米的住宅 施工工程。陈远夫妻所在的石工班同项目部签订了基础工程施工合同后,进入了施 工现场。这批住宅为三十二层的高层建筑,基础要求很严,挖孔桩均为直径一点六 米,深十二米。陈远夫妻承包了A 栋1-3 轴间的二号桩,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劳作着, 工程进展正常,开工仅五六天,就钻了七米多深。照这个进度,再过四五天,就可 以钻到预定的深度,与项目部结算工程款了。这天天蒙蒙亮,夫妻俩就早早来到现 场。按照安全规则,挖掘孔桩钻到六米以上深时,开工前都要向井里输注高压空气 以排除井底的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以保证井底作业的安全。陈远按常规打开空压 机开关,可空压机没有转动,再试,也没动。他抱怨道,格老子的,这空压机昨天 都运行正常,今天朗格就坏了呢?何兰说,我去找维修工来检查一下。说罢就去了 维修班。 陈远点燃一支香烟坐在井口的一块大石头上默默地抽着烟等维修工。烟抽完了, 何兰还没有把维修工找来。他又点燃了一支,抽到三分之一时,何兰仍没来。他不 耐烦地抱怨道,格老子的,女人家做事就这么啰嗦。说罢就把手里那三分之二截的 香烟丢到了井底。这是老石工们检测井底是否有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的懒办法,如 果有,香烟就会熄灭,如果不熄灭,就证明井底有足够的空气,人就可以下去作业。 陈远干挖孔桩业务多年,多次用这个懒办法,从未失误过。 那三分之二截香烟落到井底后,依然一闪一闪地亮着光,冒着烟。他心里说了 声,没问题,便放心地沿着爬梯往井底去。下到五六米深时,他觉得脑子有些发胀, 再下两梯时,便感到呼吸不畅。他暗叫一声,糟了!便欲沿爬梯往上爬。可却四肢 瘫软,浑身无力,紧接着头晕目眩,身不由己,跌到了井底…… 原来,石工用这种方法测试井底空气质量时,一般要观察十秒钟以上,十秒钟 后香烟仍未熄灭,才能证明井底是安全的。陈远是个急性子,想早点到井底作业, 香烟落到井底才五六秒钟,他就匆匆下井,这怎么能不出事呢? 何兰来到维修班时,负责空压机维修的张师傅去了厕所,当他拉完肚子同何兰 来到二号挖孔桩时,陈远已在井底窒息死亡了。 何兰见状悲痛得昏厥了过去。 公司柏总经理闻讯后气急败坏,匆匆赶到了现场。 这些年国家安监部门对安全工作十分重视,对施工承包单位实行安全一票否决 制,规定建筑面积十万平方米以下的施工单位轻伤事故每年控制在五人次以下,重 伤事故一人次以下,死亡事故为零,若超过规定,则视情节分别予以罚款、降低企 业资质、三年内不得承包建设工程以及吊销执照的处罚。而今这个项目开工还不到 一个月,就突破了死亡指标,这叫柏总经理怎么不着急呢?当他了解了事故发生的 过程后,把项目经理、安全员叫来,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了,无可奈何地说,事 到如今,大家都只有少分几个钱了。原来,施工单位处理类似事故都有潜规则,那 就是用钱去堵受害者家属的嘴,私了。只要受害者家属不闹,公司就把事故压着不 向安监部门上报,并暗中给有关人员一点好处,安监部门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不对施 工单位实施处罚。这样做的代价虽然很大,但不影响公司的声誉,以后想办法多承 包几个工程赚钱,就什么损失都弥补上了,这在建筑行业是公开的秘密。 项目经理按照柏总经理的授意,直截了当地对何兰说,按照劳动和社会保障局 的规定,民工在现场因工死亡后,按处理程序,经劳动部门仲裁,最高可获得七十 万元的抚恤金,但公司愿意以高出国家规定十万元的数额同你私了。何兰虽对陈远 的死悲痛万分,可在善后处理中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听了项目经理的话后,她不 卑不亢地说,你把文件给我看看。项目经理就把复印的文件给了她,何兰把那份文 件研究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她对项目经理说,我要高出国家规定二十万元的抚恤金,否则就向县 安监局控告你们无视安全生产,造成死亡事故的行为。项目经理电话向柏总经理汇 报后,柏总经理鬼火直冒,愤愤地骂道,这鬼女人贪得无厌!妈那个×的,就让她 去控告。大不了,老子不吃建筑承包这碗饭了。项目经理赔着笑说,这女人是可恶, 不过柏总,昨晚建委的易工和我打麻将时透露,寸滩工地的二期工程就要竞标了, 他答应为我们帮忙,如果这女人真的把事故捅到安监局,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 了。柏总经理沉默良久,终于咬着牙,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满足她吧! 于是,何兰就和公司签订了私了的协定,火化了陈远的遗体。完成了这些程序 后,公司将九十万元人民币打到了她的银行卡上。 张英等同学知道陈远死亡的消息后,纷纷打电话给何兰表示哀悼。这是他们高 中同学中去世的第一个,大家都劝何兰节哀顺变,保重自己,照顾好孩子。张英还 特地同丈夫开着小车到巴州来把何兰接到自己家里小住了几天,以示安慰。其间, 张英建议何兰用陈远的抚恤金在县城买个铺面开个小店,过几年后找个老实可靠的 男人过好下半辈子。何兰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她没有领会张英 的好意,却认为张英是在幸灾乐祸地嘲弄她,对张英的建议不置可否。怀揣那张存 有九十万元人民币的银行卡,她心中波澜翻滚,这是丈夫用血肉之躯给她和儿子换 来的遗产啊,她的眼泪如山泉般喷涌着……泪眼蒙眬中,她那争强好胜的潜质再度 被激发,我何兰是受人嘲弄、被人怜悯的可怜虫么?想起这笔巨款的得来,一个骗 取抚恤金的罪恶计划,在她心里倏地滋生开来,可那是犯罪啊!能那么做吗?刹那 间,她为自己的大胆而心惊肉跳,大汗淋漓。片刻,她冷静下来,认为不那么做就 永远实现不了超过张英的誓言。没有比软心肠更愚蠢的了,如果需要,就是用一颗 人头去换一支香烟,你也用不着犹豫。她想起一部外国名著中的这段话来,打消了 疑虑,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