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六闯荡上海滩十多年来,他们都在各自的地盘上打拼,没有什么交往。他们 各自占据了码头后,也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现在马六无意中弹出的烟蒂,竟然 差点落到苟大肚子的头上,苟大肚子出手干净利落,那小小的烟蒂像射出去的子弹, 打在了老猫脸上。这是苟大肚子给马六一个下马威,马六轻蔑的目光立刻消失得无 影无踪了。 “大哥出手不凡,小弟佩服!难怪各码头的老大都敬你三分!”马六由衷赞佩 地说着,向老猫使个眼色。老猫捂着烟蒂打疼的脸,苦笑着冲苟大肚子点头。 苟大肚子放纵的笑声未止,隆起的肚子都在上下起伏地颤动:“过奖了,过奖 了,只是雕虫小技!听弟兄说,你要在这儿蘸点儿酱,你太客气了。我还欠你个人 情呢。我的一个弟兄在南流头犯忌了,你一根毫毛都没动,我很敬佩你啊!在我这 儿,说蘸酱是我太小气,权当是在你的南流头,不管是槽子,还是垛子(万元), 你随便拿,我不抽血。” “大哥,谢谢了。其实既不是槽子,更不是垛子,也不是片儿子,就是个小蚂 蚱子。”马六说。 苟大肚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个蚂蚱子?嗨,杀鸡何须牛刀啊! 你老大还要亲自出马,真的掉价喽。让弟兄们玩吧,我请你到和平饭店吃醉蟹。初 秋正是阳澄湖大闸蟹顶盖肥的时候。” 马六依旧声音低沉:“别小看那个蚂蚱子,可他是个麻子。在南流头弟兄看到 他从天窗里拿出票子,晃了一下钱就揣起来了,弟兄们就没有在他身上捞出来。” 苟大肚子怔了一下,说:“啊,有这事儿?我告诉你南流头老大,进到我潮头 的没有麻子!你的弟兄们拿不下,我可以让我的弟兄们上。” “不用麻烦大哥了。到你的码头来,是因为那个麻子要坐下午四点的船回东北。 他走进这个大厅,我就给他拿下,我请你去吃大闸蟹。”马六抖动一下披在身上的 蓝色的卡中山装,显得十分轻松。马六也许是过于自信,也许是怕苟大肚子瞧不起 自己,无意中却犯了大忌。马六双肩抖动,衣服在身上悠荡的时候,苟大肚子已经 看到马六紫红色衬衣里面,贴在肚皮上有一个腰包,里面至少有两个垛子。码头上 的老大,肚皮上几乎都贴着一个斜纹布包,这几乎是道上人都晓得的公开秘密。道 上的小弟兄们把老大肚皮上的钱包戏称为“卵蛋”,这个“卵蛋”就是码头上老大 的保险柜。二十四小时贴在肚皮上,就是跟女人上床的时候,只是从腰上解下来, 从肩膀横挎过去,驮在后背上,才开始做活。布包里面的钞票日益增多,鼓囊出怀 的时候,便用塑料布包裹起来,偷偷找个最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于是布包里面又多 了一张藏宝图。苟大肚子以前肚皮上就有这么个腰包,从有了自己的女人,给他生 了儿子后,这个肚皮上的保险柜才交给了媳妇。在道上不但苟大肚子这样做,哪个 码头的老大有了自己的女人都这样做。苟大肚子已明白,马六混在上海滩这么多年, 还没有自己的女人,道上称这样的老大是瓢子(光棍)。马六这个瓢子里装多少水? 苟大肚子想,喝下去肯定能撑个半死。 苟大肚子迅速从马六的腰间移开目光,眯缝着本来就小的眼睛,似乎掩饰着什 么:“哎,咱哥儿俩谁请客都一样,马老大有心情的话,我给你找个杭州马子(放 荡女人)玩玩。” 道上人把衣服披在肩上,是他们行业内的着衣习惯。这就像金蚕脱壳的“壳”, 是自救的一个办法。作业时,遇到雷子上前抓现行的时候,雷子抓在手里的是衣服, 而人已经一个猛子钻进人海里了。现在雷子们已经验十足,抓现行的时候不是把手 搭在肩上,而是直接摁住脖子。尽管这个“壳”已经失去了功能,但道上人的着衣 习惯却没有改变。马六从出来就这么披着这件中山装,现在把胳膊套进衣袖里,像 临战似的兴奋起来,禁不住抖起双肩。瞬间,马六从苟大肚子眯缝的眼睛里,看到 他极力掩饰的那种狡黠的目光。马六断定,苟大肚子已经看到他肚皮上的“卵蛋” 了。但马六很从容,竟然拍了两下腰间的布包,显得豪爽大度地说:“老弟我有个 ‘卵蛋’挂在这儿,今儿个我请定大哥了!” 马六的直率,像从嘴里吐出的一口浓烈辛辣的旱烟,呛到了苟大肚子的鼻腔里。 苟大肚子迎着从高大的窗户射进的飘浮着尘埃的阳光,打了两下沉闷的喷嚏,摸了 一下嘴巴说:“咱哥们儿谁做东都一样,今儿个的酒是喝定了!我还有点事儿,出 去一下就回来。麻子来了,老大你的弟兄随便捞!” 苟大肚子说完,向小胖子一摆手,晃荡着肥硕的身子走了。 老猫看到苟大肚子渐渐消失在街口,从马六的身后走到前面,语调里含着一丝 抱怨,说:“老大,你不应该实惠地告诉苟大肚子你身上有卵蛋啊。我看他不是什 么好鸟!”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他是不是好鸟,我不管,他敢对我有想法,那他就别在 道上混了!老猫,假设他苟大肚子到咱们的地盘上,我知道他身上有卵蛋,怎么我 就得见财起意嘛?你别把人想歪了。”老猫眼睛望着门口,嘟囔道:“苟大肚子出 手挺快,那个烟头怎么飞过来的,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到。我看他是个溜子(高手), 别让他算计了。” 马六显得不耐烦了,瞪一眼老猫:“别他妈的像老娘们儿的心眼,别说他苟大 肚子是个溜子,就是祖师爷时迁的化身,也不能不讲究啊!那他还想在道上混嘛? 出去看看,大脖筋怎么还没跟过来。” 老猫鼻眼抽搐着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老猫大步走进来,贴在马六耳根子说, 大脖筋跟着那个麻子过来了。 马六立刻提起精神,吩咐老猫再进到大厅遛遛,看看有没有便衣雷子。老猫扬 着脸,望着大厅里面,说:“我一直在踅摸,根本没有雷子。雷子的眼神像锥子似 的扎人,我打眼就能看出来。满屋没一个有这样眼神的人。” “那好,你在门口盯着雷子,我和大脖筋捞他。”马六脸色红润起来,显得有 点儿兴奋。 大脖筋和那人是脚跟脚进来的。马六向大脖筋递个眼神,大脖筋立马跨前一步, 和那人并肩前行。马六闪身迎面走过去,在错身的瞬间,大脖筋猛然闪个趔趄,撞 得那人身子晃动起来。马六趁机扶住那人,迅速把那人的内兜摸了一遍,可那人的 兜比姑娘的脸都干净。马六第一回合无果,这在他行窃的生涯中,是并不多见的。 出手必得,行不走空,这是道上老大必须做到的准则,否则,老大的声望和威慑力 就要在兄弟眼里打折扣了。马六眼睛瞪得溜圆,浓密的眉毛快要拧成团了。 “老大,内胆里也没有?”老猫惊疑地看着马六张开的手掌。如果捞到货了, 他应该是紧握着拳头,迅速离开此地。而这会儿,他看到马六的两臂垂下,十指不 住地跳动,像在练习弹琴的指法。 马六冲着老猫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在瞬间能把麻子的内衣摸一遍,这个活是马 六的拿手技法。在他的记忆里,下手摸内胆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走空过。可这次在 他出手时,却走空了。他感到茫然了,脑子里忽悠一下空白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身 在何处。 大脖筋歪着脑袋过来,看到马六怒目圆睁,知道老大要较劲了:“老大,把他 骟了(刀片割兜)吧,我兜里的新刀片还没开刃呢。” “真是个麻子!”马六咬牙盯着那人。那人找个座位坐下,把头上的帽子摘下 来,扣着放到大腿上,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块干馒头,嚼了起来。啃下半个馒头后, 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瓷缸,去大厅墙角的饮水处打水。 “你俩快过去,把他的帽子摸一遍。”马六低声地说。 老猫和大脖筋分别从两侧凑到那人的身边。那人接了半缸子凉水,“咕嘟咕嘟” 一气儿喝下,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放到水池子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条褶褶巴巴看 不清颜色的毛巾,用一只手冲洗毛巾,显得很费劲儿。而他用另一只戴手套的手, 把着水龙头,控制着水量。 老猫立刻上前,拧开另一个水龙头佯装洗手。老猫把鸭舌帽檐拽到脑后,“扑 噜扑噜”地洗起脸来。 “大哥,把你毛巾借我用一下行吗?”老猫跟那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抓过来他 的毛巾了。那人憨笑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用吧,上个礼拜矿山新发的毛巾, 我包里还有胰子你用不?” 老猫嗅一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刺进鼻腔。老猫双手揉搓起毛巾,说:“你的 意思这是新毛巾呗,可怎么一股汗腥味?” 那人叹口气:“咳,我这个手的二拇指差点儿被砂轮舔掉,大夫说,要沾上水 感染了就得败血病了。我成天得戴着手套,怕沾上水淖犯了。这毛巾一个手也洗不 了。” 老猫和那人说话的时候,大脖筋在那人的身后,已经把他的帽子翻了一遍,又 把他悠荡在胯间的黄书包像摸自己兜似的里外摸个遍。大脖筋冲着老猫摇摇头走了。 老猫把毛巾扔到水池子里,边走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 马六站在远处,人影幢幢,他也看清了老猫和大脖筋的举动。他俩来到马六面 前,神情沮丧地看着老大。 “你俩在南京路上看准了吗?”马六开始怀疑老猫和大脖筋眼睛走神了。 “老大,肯定看准了,这没有错。是吧,脖筋?”老猫把鸭舌帽檐正当过来看 大脖筋,唯恐大脖筋这个时候也怀疑他的眼神。 “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往内胆里揣货。”大脖筋歪着脖子看马六。 “脖筋,有个细节你看到没有?”老猫说。 “什么细节?”大脖筋问。 “那个麻子从一百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蹲下身系鞋带。”老猫肯定地说。 大脖筋龇牙一笑:“老猫你是糊涂了,你们没出一百,我不就回来给老大报信 嘛。这么说,这个麻子把钱放到鞋里了?” “老猫,不怪脖筋说你糊涂了,这么重要的细节你竟然才想起来!”马六训斥 老猫。 “老大,知道他麻在哪儿了,肯定是塞在袜子里了。他的船票在上天窗里,我 去拿下,不让他上船得了。”大脖筋急切地说。 “就那几张片儿子,咱们也别较劲儿了。要是个槽子,咱们把他留下或是跟到 底也值啊!”老猫担心马六倔强劲儿上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马六皱下眉头,顷刻间舒展开来,眼睛瞪得溜圆:“不行,让他上船。那几张 片儿子藏在哪儿,我非弄清楚不可,就是他咽在肚子里也要把它掏出来。老猫,你 跟我上船,大脖筋回南流头守地盘。那个麻子是几等舱?” “五等舱。”老猫不情愿跟马六上船,有气无力地说。 “老猫,别他妈的一提回东北,你鼻眼就抽抽。你俩去弄两张五等舱的票。” 马六呵斥声很大,甚至都没有避讳弄两张船票的事儿。 老猫把鸭舌帽檐往下一拉,和大脖筋挤进嘈闹的大厅里。马六点起一支烟,眼 神漂游四处,随着一口烟雾在眼前散去,他看到苟大肚子站在门外的凉亭下,望着 大厅的门口。苟大肚子也发现马六看到他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 苟大肚子满脸堆笑,敞开怀,露出棕色的肚皮:“马老大,事儿办完了吧?走, 我还找个东北女老乡陪咱哥儿俩喝酒。” 马六轻轻哼了一声,说:“我要上船了。” “嗨,一个小蚂蚱子,跟他较啥劲儿!放他一马,回头也许能有大鱼撞进你的 网里。”苟大肚子笑呵呵地拍着马六的肩,亲热得像自家兄弟。 马六脸色阴沉, 嘴角却滑出一丝笑意:“大哥,谢谢你,等我回来再聚吧。” “好,回来我给你接风。那我就不送你了,回头见!”苟大肚子爽朗地笑了两 声,晃荡着身子走了。 老猫和大脖筋转悠回来,每人手里捏着一张船票。马六接过大脖筋手里的船票, 吩咐大脖筋这几天蹚活,要小心雷子。每天在南京路出溜几趟,让别的码头的人看 到咱们码头没有空当就行。大脖筋的脖子像钢筋一样硬直地点着头,恋恋不舍地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