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幕降临,五等舱昏黄的灯光越发显得暗淡,嚷嚷声也安静了下来,咸腥味和 一股臭脚味在闷热的船舱里弥漫。刚从甲板上呼吸了新鲜空气的人,下到船舱里, 像股恶浪扑过来,呛得直打喷嚏。 边英捂着嘴巴,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马六和老猫也找到自己的铺位,他俩不 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麻子。那人盘腿坐在铺位上,身上的外衣已经脱掉,衬衣 的后背处有两个洞,露出黧黑的皮肤。那人闷头在费力地给受伤的手指缠纱布,摘 下的那只血迹斑斑的线手套,扔在脚下。两只鞋脱下来,摆放在铺位旁边。 “老猫,过去帮他把纱布包上,你就在他身边挤个地方吧,摸到货了,就打住。 我们较真知道在哪儿就行了,千万不要拿出来,听到没有?”马六压低声音说。 “老大,我可不惹火你了,现在眼睛还冒金星,你也忒狠了点儿。” 老猫说完起身要过去,马六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不狠点你不长记性。天 亮前完成任务,下船我让你回老家呆几天。” “好,一言为定!”老猫站起身,趿拉着蓝色球鞋,绕过几个躺下的旅客,来 到那人身边。 “大哥,来吧,我帮你包上。看你包得费劲儿,连嘴都用上了。”老猫也盘腿 坐下,接过他手里的纱布,开始给他包扎。 那人愣住了,细瞧老猫,惊喜地说:“你是在码头洗脸时借我毛巾那个老弟啊! 你也是五等舱?” 老猫三五下把纱布缠好,说:“我在那边的铺位,刚从甲板上回来,铺位就让 人家给占上了,在你这儿偎个地方躺着吧。” “行,老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就到大连了。”那人说着把褶巴 得已经看不出白颜色的一只线手套塞进一只鞋窠里,然后把鞋子拎起来,放到自己 的身边。他向外挪下身子,给老猫腾出栖身的地方。 “把手套戴上吧,别沾上水感染了。”老猫说话的时候,两眼瞄着那人的两只 脚,墨绿色的尼龙袜子,露出大脚指头,袜筒子里塞着蓝色的衬裤腿儿,显得鼓鼓 囊囊的。老猫心头一震,那鼓囊的袜筒子里,肯定是他藏钱的地方。 那人慌忙用手掐住鞋口,像老猫要抢他的鞋似的,神色紧张地说:“不戴了, 捂得慌,等下船时再戴。” 老猫回头看马六靠在船帮上,眼神与他相遇,老猫会意地点下头。马六的眼睛 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老猫那咧嘴无声地一笑,清楚地告诉他,已经探到八十元钱 的下落了。马六表情木然,拿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的时候,瞥了眼 远处的边英。她侧身躺在铺位上,好像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老猫过来跟马六要烟。老猫接过马六递给他的香烟,悄声说:“老大,我看清 楚了,那八十元就藏在他的袜筒子里。半夜他睡着的时候,我摸一下就知道了。这 事儿怨我,在一百门外他哈腰系鞋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注意。”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那当口你是看到哪个马子,把你的眼球吸走了。盯准了 何必费劲巴力地跟到船上,不值得。” 老猫斜眯着远处的边英,说:“老大,绝对没有!要是遇到边英这样的马子, 也许我能精神溜号。我跟了一路,也没遇到这样的女人。哎,老大,那个女的怎么 蔫了。” 马六撩起眼皮,不耐烦地说:“管她蔫不蔫的,把她的六百元给我。找机会给 她,要她的钱掉价。” 老猫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马六。马六吐出一口烟,让老猫回到那个 麻子身边去。 “再给我几支烟,我能自己抽嘛,跟他套套近乎。”老猫细眯着眼睛说。 马六从兜里摸出铁盒中华烟,扔给老猫。老猫惊喜:“嘿,老大还有这货!是 那个马子的吧?” “你要不要?别啰嗦!”马六瞪他一眼,伸手去老猫手上拿烟盒。 老猫麻利地站起身,掂掂烟盒,挤眉弄眼地说:“不要白不要啊!她身上还有 新鲜玩意儿,再淘弄点儿。” 老猫三蹦两蹦地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和那人套起近乎来。马六偎了偎,枕着自 己的胳膊躺下了。 五等舱在巨轮的最底部,轮机轰鸣声好像在铺位下面隐约作响。圆圆的像火炉 盖子的舷窗,不断地有海浪拍打过来,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可从那透明的小玻 璃窗上,也能感觉到涌动的海水是很凶猛的。 马六迷糊一阵儿,感觉窒息,翻个身坐起来,环顾四周。一些人七扭八歪地躺 下了;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低声唠嗑。老猫和那个麻子对脸坐着抽烟, 俨然是熟悉的朋友了。马六把目光投在远处边英的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边英没 了影子。马六瞧眼老猫,昏暗的灯光下,马六看清楚,老猫向他扬扬下巴。马六明 白,边英出去了。 马六迟疑片刻,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几个熟睡的人,走到舷梯边。老猫急 忙追过来。 “老大,我也出去透透风。”老猫细眯着眼睛,一副讨好的样子。 马六轻声地问:“边英是回四等舱的房间了?” “嗨,我怎么能知道,她也没告诉我啊!”老猫耸下肩,满脸无奈。 “你回去,把那个麻子的事儿整明白,你就算完成任务了。”马六登上舷梯出 了五等舱。 漆黑的海面,茫然一片,远处隐约有几个萤火虫般的亮点在不时地晃动。巨轮 下劈开的海浪发出隆隆的响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像在深渊里作响。一阵海 风吹来,马六感觉很冷,海风针似的往身上扎。他紧紧裹住外衣,挂在腰间的布包 突显出来。马六下意识地摸一下,像摸到了家乡老帽山的蒺藜,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马六把外衣的领子立起来,挡住凉风往脖颈里面戗。马六真切地感到后悔了,仓促 地出来,慌忙地上船,不但受到海风的抽打,而此时更让他感到寒冷的是那个丢钱 后要寻死的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敢回想在餐厅里那女人要撞柱子的 一幕。呼啸的海风中,似乎裹挟着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叫声。马六不敢再摸腰间的 钱包了,这些钱演绎了多少这样的悲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身上的钱和那些 在姐家存放的钱,基本上都是手下人每天得手后向他交的份子钱,也有极少数的钱 是他出溜码头得手的。但不管怎么到他手里的,他都不知道钱背后的故事。道上有 个不成文的规矩,匠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避讳谈论失窃者失窃后的表现。师傅曾经 嘱咐过,干上这一行,眼睛就不要往后看了,看了眼睛就要扎进刺儿。现在他真切 地体会到师傅的话,眼睛真的有点涩。马六揉揉眼睛睁开,那女人的影子还是在眼 前晃动。马六在甲板上站不住了。手里攥着六百元钱,像攥着蒺藜一样扎着他的心。 这钱必须尽快出手,还给边英,这样他才能感到心安。可是,马六感到茫然,他知 道边英是四等舱,但不知道是哪个房间。深更半夜,无法去逐个房间敲门,还是等 到天亮下船见她吧。 马六转身回舱里。拐进甲板甬道,马六愣住了——边英站在舷梯门口,笑吟吟 地看着他。 “你是闹心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出来散心的。”边英先开口,嘴角滑出一丝 嘲讽的笑意。 马六没有搭话,从兜里掏出那六百元,伸手递给她。 “干吗?拿妹儿耍大刀呢!”边英牙齿晶莹剔透,闪出亮光。 “你的钱!我不想欠你的人情。”马六没有缩回手,声音生硬地说。 “下了船,我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没有什么人情。我是看那个女人要死要 活的很可怜,钱是给她的,不用你还。”边英目光冷了下来,淡淡地说。 马六轻蔑地一笑:“你这么善良,还在道上干吗?回家抱孩子去吧!” 边英笑了。那笑声肆无忌惮,在风啸涛涌的漆黑夜里,像串铜铃声从远处飘来。 “你笑什么?”马六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问。 边英的笑声戛然而止:“这钱我要是不收下,你说不定还说我什么。我真不知 道你是褒奖我还是贬斥我,但回家抱孩子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真爱听你说出这句话!” 马六迷瞪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边英的脸泛起了红晕。马六局促不安,伸 出的手僵住了,不知缩回还是继续停在她的眼皮下。 边英握住马六的手,把他捏在手里的钱拿下来,说:“我不收下钱吧,你这个 码头老大恐怕一生都要感到不安。好,我收下钱,可你要陪我坐一会儿,这漫长的 夜,我太寂寞了。” 马六感觉边英的手很热乎,像热流通遍全身…… 边英扭动着肥臀走在前面。马六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奇怪,她的两个黑粗的辫 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浓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海风轻拂,长发飘逸。马六的脚步 有点儿乱,仿佛走在苞米地的垄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别扭起来。 马六见识过女人,虽然没有老猫对女人那么邪道,但他也碰过几个女人。第一 次遇到那个大姐是盖平团瓢的,来上海走亲戚,手里拿着信封,转到半夜也没有找 到信封上的地址。马六从街道小旅馆打牌回来,看到弄堂口蹲个黑影,上前细看是 个女人。马六转身就走,那女人一把拉住马六的胳膊,说自己不是要饭的,是找亲 戚的。马六接过信封,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了一眼,告诉她这地方我也找不到。那 女人把马六拉得更紧了,声音激动地说,你是东北老乡!我早晨下船到现在,才算 遇到说话我能听明白的老乡。今晚你一定给我找个歇脚的地方,老乡不能看我蹲马 路过夜吧?马六问她有介绍信吗?她摇摇头,我是来走亲戚的,也没到大队部开信 啊。马六告诉她,没有介绍信就麻烦了,肯定住不上旅店。那女人哀求马六,收留 我住一宿吧,没有地方住,我蹲你的房檐也行。马六把她领到住处。马六让大脖筋 腾出阁楼上的铺位。大脖筋挤眉弄眼地看着马六。马六揪住大脖筋的耳朵:“流落 街头的老乡,如果是你姐,你他妈的也不管吗?”第二天那女人早早起来,站在马 六的门外扔下一堆感谢的话走了。可夕阳刚从阁楼对面的高楼上滑落下去,那女人 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马六没有感到意外,好像她就应该回来似的。第二天那 女人没有像头天早晨那样急于出门,摇身一变成了这个阁楼里的主妇。把给亲戚背 来的五斤玉米、几条咸鲅鱼干、萝卜丝干和一小布袋子黄豆都拿出来交给马六。那 女人告诉马六,这些东西是给亲戚的,来找亲戚就是想要点儿粮票,生产队分的口 粮家里五口人早就吃完了。这点粮食是跟娘家妈要的,亲戚找不到了,给你们吃吧, 你有全国粮票就给我点儿,我别空手回家,手头要是宽绰,就借我十元八元的,你 回老家的时候,去找我要。马六手头还真有弟兄们顺手牵羊弄回来的粮票,没数过 有多少,就在床下藏着。那女人去做饭了,马六把粮票翻出来,各地方的粮票都有, 全国粮票也挑出了一百多斤,马六把一百多斤粮票和二十元钱给了那女人,那女人 拿着粮票和钱,眼泪就滚了下来。马六吃了一顿难忘的玉米粥、咸鲅鱼炖萝卜干和 黄豆。这是他家乡最常吃的饭菜,多少年没有吃到了,撑得肚皮鼓了起来。那女人 没有把粮票和钱揣进兜里就走,而是像谁的媳妇似的,脱掉外衣,开始给马六和弟 兄们洗衣服。马六依偎在床边,看着那女人的两手娴熟地把衣服摁在洗衣板上搓, 浑圆的两肩上下不住地抖动,胸口处的乳沟若隐若现。她弯腰涮衣服的时候,两个 乳房探出了脑袋,醉人般地向马六频频点着头。马六的眼睛直了,脸膛呼呼地发热。 那女人抬起眼看到马六面红耳赤,两眼发直地盯在她的胸前,那女人扔掉手里的衣 服,羞怯地走到马六面前,一把搂住马六,迅速搂起衬衣,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 大肉团,塞进马六干涸的嘴里…… 马六跟着边英走进房间。马六站在门口,环视房间。 “进来吧,我说过了没有人!”边英说着一甩头,蓬松浓密的黑发忽地飘了起 来,散落在她的脸上。她两手一捋,黑发拧成一束辫子,挽了几下就扎好了马尾辫, 翘在脑后。 马六痴呆地看着边英。他看花眼了,不知她手里的红皮筋是从哪儿来的,像变 戏法似的把头发束好。 边英上前一把拉住马六的手,伸出手的腕子上套着一个红皮筋。马六豁然明白, 她两手挽着黑发的时候,一只手就把另只手腕上的皮筋撸到捋好的发束上。马六不 由得暗叹道,这个女人出手很麻利,也许是道上的高手。 “道上的老大,怎么扭捏起来了,像个在家种地的大哥,我还能把你吃了?” 边英把马六摁坐在床边,撇着嘴,脸颊泛起红晕。 马六抬眼,目光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马六猛地把边英揽到怀里,说:“我要 吃你!”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怀里,伸手慢慢解开马六的外衣扣子。马六把边英平放到床 上,麻利地扒下她的衣服,然后迅速脱下自己的内衣。边英看到马六的腰上挂个鼓 鼓囊囊的布包,眼睛豁然一亮,暗自佩服苟大肚子的判断:马六的身上的确挂个藏 钱的布包。边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已经看出来,马六粗鲁莽撞的扒衣服动作, 就不是个床上的老手。趴在女人的身上,也就是两分钟的活。边英感到很紧张,机 会就在这两分钟里,她知道马六完活后会像兔子一样溜走。马六把贴在肚脐眼的布 包往右侧一拽,就要上边英的身上。边英一把推开他,娇滴滴地说:“咱俩做活, 你都不舍得把‘卵蛋’摘下去,不硌腰吗,多影响心情!” 马六跪在床上,把腰上的带子解开,斜挎在肩上,布包甩在后背。马六“嘿嘿” 笑道:“这样不影响心情了吧?”说着马六就趴到边英的身上。 边英缓过一口气,嘴巴贴在马六的耳根子,轻声地说:“光棍的老大没有媳妇, 弄来的钱就这么背着,赶快找个媳妇得了。” 马六用力一顶,边英一声呻吟:“你要整死我啊?” “你就是我媳妇,我怎么舍得整死你!”马六激情四射,喘出的粗气,灌进边 英的耳鼓里。 边英双手紧扣马六发热的腰,一只手摸到布袋的拉链,轻轻地拉开,另一只手 伸进布包里,摸到两摞厚厚的钱,但没有翻到苟大肚子说的那张藏宝图。边英光洁 的身子像蛇一样地扭动,两臂紧搂马六的腰,两手不住地在布包里外翻动。 马六突然停止身子的蠕动,回手一把摁住边英摸包的手。马六霍地直起身子, 从边英的身上下来,瞪起眼睛骂道:“你妈个臭蛋!你敢对我下手?你以为我是傻 子啊!” 这时的边英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边英用力抽回手,双手 抱腿,头埋在两膝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马六要落在边英脸上的巴掌,僵直在半空。马六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