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在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来啤酒厂干活的。那时候,大家都管啤酒叫马尿。 我记得,那会儿一瓶马尿卖两毛八,到了文革初期生产量减少了,就涨到三毛 钱一瓶。学徒工一个月挣二十多块,就是说,我做一个月马尿能得到二十多块钱。 进啤酒厂学徒那天,劳资科长王胖子慢条斯理地说,你根儿红苗正,是无产阶级的 好后代,就去发酵车间吧,那儿是啤酒厂的心脏啊。到了发酵车间,一位老头打量 我说,来了?先坐下吧。我姓陆。于是,我就叫了一声陆师傅。 陆师傅古铜色的面颊,深陷的眼眶,始终下垂的嘴角和不苟言笑的表情更让人 觉得他威严、强悍。陆师傅直起微驼的背说,咱也别客气,先前我带过两个徒弟, 头一天能把师傅叫到天黑,第二天就喊老陆了。第三天下班时,他俩就说人中吕布, 马中赤兔,猪中老陆。所以,你就干脆叫我老陆吧!我笑了笑说,今后我跟着您干 活儿,还是称师傅对劲儿! 陆师傅的第一个徒弟是红色造反团的骨干。他会几下拳脚功夫,人很虎实,中 学没毕业,就有胆量去闹革命了——也真叫他闹着了,在革委会当副主任——我们 师徒四人,他就是孙猴子。第二个徒弟不造反,擅长活学活用,算得上文官,把领 袖的四本著作读得滚瓜烂熟,并且写得一手好文章,批到了谁,谁就头破血流,是 革委会的首席笔杆子。他回来看望师傅,带着说不尽的荣耀。两个徒弟,一文一武, 各有千秋,这就叫条条大路通长安……头一天我就听说,陆师傅是个党员,但到了 第二天就模糊了。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人来找他,说在市档案局发现的敌伪档案 里,一个印着国民党徽章的档案袋里有他的照片。师傅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也没 说明白,当即就被撸去了车间主任职务。那个时候,阶级斗争是第一位,酿造啤酒 是第二位。门口的大黑板上就用仿宋体写着:瓶瓶啤酒是炮弹,颗颗射向帝修反! 陆师傅不在乎当不当车间主任,却很在乎我抹不抹雪花膏。早晨一上班,师傅 就凑过来闻我的脸,觉得有香味了,就逼着我到车间门口的水龙头去冲洗。师傅说, 啤酒最怕两样东西,一个是油腻,一个是香料。一沾上这两样东西,啤酒算是完蛋 了。陆师傅言之凿凿地说,过去的规章制度里都有这一条,可惜现在废掉了,所以 口味就有些马虎。我就笑他,您还有心思管雪花膏的事?一个跟头栽在皮袄上,你 让人家抓住毛了——好好想一想吧,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呢?师傅神色黯然,嘟囔 说,阎王爷审案子,全是他妈的鬼事!我是个本分工人,咋知道国民党的勾当。我 就劝师傅,您那两个徒弟很出息,他俩一定会照顾您老的,绝不会把你跟蒋介石扯 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