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时候,啤酒厂是省城很大的厂子。听陆师傅说,这厂子起初是俄国商人乌卢 布列夫斯基于一九〇〇年开办的,是中国第一家啤酒厂,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九 一八事变后,改名大日本酒麦株式会社,由高桥真男任社长。一九四六年苏联红军 将哈埠啤酒股份有限公司香坊分厂更名为秋林股份有限公司第一啤酒厂,经理为俄 国人马力且夫少校,当时生产的商标为红星牌。一九五〇年苏联红军将啤酒厂交还 中国政府,企业归属哈埠实业总公司,正式定名哈尔滨啤酒厂。如今到了“文革” 时期,在啤酒厂九百多名职工中一下就揪出六十多个国民党党员,光少校就有二十 多个,全是搞阶级斗争给挖出来的。一旦成了国民党党员,灾难就时时刻刻会降临 到你的头上…… 陆师傅已经站在了灾难的边缘。我能看出陆师傅如坐针毡的表情,他的笑容很 僵硬,而且胃口不佳。师傅从来不到食堂去,他的饭盒里天天有块大肥肉,周围有 时是萝卜片,有时是白菜叶。每天师傅把萝卜片或白菜吃完,再将那块肥肉带回家。 第二天来上班,饭盒里又是肥肉白菜叶——那块肥肉犹如道具一般,使陆师傅的饭 盒显得油光光的。师傅饭量很大,他说这跟年轻时当农民有关——吃不饱饭锄地没 劲儿。陆师傅那一代人几乎都是由农民变为工人的,他们离开了土地,仍然保持着 农民的胃口——自认为,不能吃饭的人干活也不行。自从被怀疑为国民党党员之后, 师傅就常常对着那块肥肉出神……他的情绪糟糕透了!我常常趁着师傅想心事的空 当,钻到换衣柜后边看书。那个非常时期,除了领袖的著作之外,其他的书都要偷 着看。平心而论,领袖的著作写得很好,而且理论联系实际,但是也不能读一辈子 啊!如果一个人终生和一本书厮守,那就是和尚诵经了。陆师傅大喊,走啊,干活 了!我忙从换衣柜后边爬出来,跟着师傅去刷酒池子。啤酒厂的酒池有点儿像澡堂 子,只不过大一些、深一些,里边涂着食品沥青,黑糊糊的,刷与不刷,区别不大。 平时我一个人刷酒池子,最多两遍就完事了;跟着陆师傅刷酒池子,就要刷三遍。 有一天,刷到两遍的时候,师傅突然问我,你父亲喝酒吗?我就一愣,说父亲喝酒 啊,酒量还挺大的呢!喝着啤酒,吃着小葱拌豆腐就跟我们兄妹讲马占山的故事— —父亲以前是马占山的部下,参加过江桥抗战。师傅笑了,说那就好嘛,你——仔 细地刷吧,这就是你父亲的酒壶! 当时并没有在意,我将酒池子刷了三遍。后来我自己刷酒池子,总是想到陆师 傅的话,把酒池子刷三遍,还怕刷不干净。心里想的总是那句话:人中吕布,马中 赤兔,猪中老陆。那时候还没有什么职业道德教育,现在有了,像警句一样贴在车 间门口的大黑板上。可我觉得比不上“父亲的酒壶”那么生动…… 干起活儿来,师傅像另一个人,表现出少有的欢乐,面色愉快,身手敏捷,一 招一式都透着灵气,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几乎到了伶牙俐齿的程度。有一天,我在 酒池子里干活,忽然听到咿咿呀呀有人唱戏。我趴到酒池沿上一看,竟是师傅正对 着一池好酒唱小曲儿。那一池酒发酵得很好,池沫厚实,泡盖油亮,仿佛刚烤出的 面包皮一般。师傅拿着玻璃杯舀出一杯酒,看了看我,把一杯酒喝光。师傅再舀了 一杯酒说,你——来尝尝吧,这一池子酒香得撩人啊! 在尝酒的空当,我就嘻嘻哈哈地问,你还会唱戏啊,师傅!陆师傅那双深陷的 眼睛突然迸发出光彩,说不是戏,是二人转,我们老家都唱二人转。年轻时跟人家 学过几嗓子。多少年不唱了,看到出了好酒就忍不住哼上几声。今天出的酒是劲爽 型的!陆师傅从来都不管啤酒叫马尿,看到师傅高兴,我就想到一件事,说,哪天 我到你家去玩好吗?我还没见过师娘呢。陆师傅的脸色一下就黯淡下来,转了话题 问我,你到底刷了几遍?师傅指的是酒池子,我忙说,三遍啊。师傅说,你父亲的 酒壶——三遍就好啊!快下班时,职工们纷纷往外走。师傅把我叫住了,没头没脑 地说了一句,你就别去了吧,她是个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