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灾难终于来了! 那个时候,政治意图常常用开会的形式表现出来,革委会的主要工作就是安排 各种各样的会议。我挺喜欢开职工大会的,利用这个时间可以和别的车间的老同学 们见面,坐在礼堂角落,一面抽烟,一面吹牛。我们凑到一块儿,说谁谁谁家里有 一台熊猫牌收音机,说谁谁谁买了辆凤凰自行车,再说某某某买了一块上海手表。 我却从一排排脑袋空隙里,看见陆师傅坐在最前排,身旁一左一右是正发迹的大师 兄和二师兄。我心中暗想,师傅坐在这两个活宝中间,心里会怎么想,是感到骄傲 呢,还是觉得晦气?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大会开始了。劳资科长王胖子扯着公鸭嗓子叫道,把暗藏 的国民党分子陆××押上台来。由于麦克风失真,我没听清楚名字。只见那对文武 活宝腾地站起身来,二人架起师傅的胳膊快步走到台上,转眼之间,就把师傅弄出 个喷气式飞机造型。会场马上就骚动起来,职工们不论男女几乎都惊愕了——他也 是国民党党员?我心里顿时乱成一团麻,手里捏着一把汗:师傅啊,当初你干什么 不好啊,像你这样善良、本分、技术又好的工人在哪儿不能混口饭吃,为什么偏偏 跟国民党反动派勾搭在一起……口号声此起彼伏,把礼堂大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 了。陆师傅的大徒弟是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他第一个发言,稿子自然是二徒弟写 的。二徒弟在写这篇批判稿的时候,一定倾注了很大的激情,感情饱满,笔锋犀利, 把师傅的画皮一层层剥下来。可惜大徒弟只通拳脚,不通文墨,把挺好的一篇大批 判稿念得磕磕巴巴、错字连篇。他把逃之夭夭,念成了逃之天天,把国家兴亡匹夫 有责,念成了国家兴旺四夫有责,弄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批判稿列举了陆师傅的 许多罪状:说他下班不回家,打扫卫生是伪装积极;说他唱二人转是资产阶级的靡 靡之音……批判稿里还提到了师傅的饭盒,说他饭盒里的那块肥肉是劳动人民的民 脂民膏,他吃肥肉就是吃劳动人民的血汗…… 批判大会在口号声中开始,又在口号声中结束。跟着说说笑笑的工人们回到发 酵车间时,我心里却空落落的,耳边老是回响着那句话:你父亲喝酒吗?这就是你 父亲的酒壶啊!一眼看到了师傅的饭盒放在油腻的桌子上。打开铁皮饭盒,里边是 那块肥肉——那是民脂民膏,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正在踌躇,大徒弟来了,按照 辈分,他该是我师兄。可我对他喜欢不起来,总觉得他不是人见人爱的孙猴子,我 也不是走在最后边挑担子的。我忙问道,你刚才在大会上说国家兴旺,四夫有责, 都哪四夫有责啊?大师兄有点犯迷糊,说国家兴旺嘛,少不了马夫、脚夫、伙夫, 还有……还有大丈夫啊!我接着问,咱师傅呢?他怎么样了?大师兄却瞪着眼睛说, 真他妈晦气!给弄拉稀了。你——去陆大珠家一趟,跟他老婆要毛巾、脸盆什么的, 明天一早就送到后院小楼上。 后院的赭黄色小楼是当年大日本酒麦株式会社总经理高桥真男的住宅,现在却 变成了关押阶级敌人的“牛棚”。大师兄不屑地拍了拍陆师傅的饭盒,说,你别他 妈的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要跟陆大珠那家伙划清界线啊!